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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18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如果有来生,要变成一只白鹭。她这么想。
具体已经记不清哪天了,老郭曾给她讲过几句话。她只记住了其中一句,并久久不能忘怀。“我的前世是一棵树,今生是个疯子,后世要变回人。”说完,他朝她露出一口坏掉的槽牙。
一次作文课上,她曾想写他。题目是《回忆一个难忘的人》。她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写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弟弟。她写到:“如果弟弟活着,他们就不会打骂我……他会叫我姐姐。”结尾的时候,她写道:“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张弛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受到表扬。她清晰记得那堂作文课的情景。张弛老师并没有事先肯定她,而是直接拿起作文簿念起来。当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班上哄堂大笑起来。张弛老师停顿了会,目光往他们脸上梭巡了一番,然后严肃地说,“不许笑,黄秋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好。”所有的脸一下肃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已经面红耳赤的她。她将书摊开竖起,整张脸埋没在书背面。这事就像发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她开始留意起张弛老师的一举一动。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张弛老师,是这所小学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一位老师。他爱穿白球鞋,他的衬衣是白色的,袜子是白色的……甚至连内裤也是。他生得白净,斯文,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看就像城里人,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起先不明白,像张弛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分配到这来。他不属于这里,和周围明显格格不入。后来她才渐渐听有人讲,据说张弛老师有年夏天参加了个活动,结果挨了处分,毕业后就被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她觉得张弛老师是个好人,想不明白学校为何处分他。
“为什么希望弟弟是蓝色的?”张弛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面对张弛老师,她显得局促不安,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是她头一回进他的办公室,非常简陋,但收拾得井然有序,桌上摆满了书,玻璃下面压着一张醒目的女孩照片。靠着墙,笑起来像朵花。她惊讶张弛老师有这么多的书,连那张单人床也腾出半边,让给了书。她瞥了眼,全是外国人写的,其中有本很厚,叫《卡拉马佐夫兄弟》。书下面压着一封省城寄来的信,露出几行娟秀的字迹。她刚收回目光,张弛老师已悄然将信压在了书下,这时收音机里传出中国体育代表团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一共收获了16枚金牌的消息。她不知巴塞罗那是什么地方。
那堂作文课倒正式确定了她对蓝色的偏爱。在后面的作文里,她不厌其烦地用到了蓝色。“天空是蓝色的……”“在蓝色的海面上……”“蓝色的玻璃窗后面……”张弛老师再没念过她的作文,也没当众夸过她,但每次她都能得高分。有回,她路过张弛老师的办公室,眼睛透过未合拢的窗帘,瞥见张弛老师正用火红的烟头烫着手臂。手抓着一封揉得变形的信,痛得直掉泪。她收住脚步,屏息凝神望着房间里的人,忧伤又惊恐地想是谁带给了张弛老师这么大的痛苦。她本能地想起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妒意。不久后,张弛老师像变了个人,竟然和比他要大好几岁并已丧夫的数学老师来往了,甚至传出端午要结婚的消息。数学老师是本地人,据说做得一手地道的湘菜,伶牙俐齿,谁欺负她半句,必讨回来,没人占得了半分便宜。她看见张弛老师的白球鞋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窗台的盆里种着鸡冠花、仙人掌和金鸡菊,争相怒放。他们公然过上了同居的生活。这事让黄秋感到震惊。她在作文簿上写道:“老师你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还比你大,她配不上你。”很意外,张弛老师竟给她回复了几个字:“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这天下午,她陷入短暂的晕厥中。她听见父亲在堂屋干木工活。父亲是这带口碑最好的木匠。他给人打过无数衣柜、橱柜、桌椅、婚床、木窗……小时候她喜欢看父亲干活,她在刨花堆里打滚儿,新鲜的刨花闻起来有股木香味儿。她几次央求父亲做个陀螺,他随口答应着,但从未兑现。堂屋里一直响着父亲的声音,刨子在伸舌头,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广播体操,凿子很生气。斧头劈进木头时,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腾起,穿过墙,浮在房梁上,看着父亲。父亲正推着刨子,眼睛通红,一夜间就变老了,旁边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她看见白鹭从窗户飞入,要载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鹭盘旋几周,振翅远去。她还清晰地听见泡桐花掉落地面的声音。一朵,两朵……她重新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暮色越来越黏稠,天际线和平原浓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快到掌灯时分了。外面的灯光从门缝透射进来。院里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着,似乎有生人要来。杂乱的脚步在春夜发出猪啃食时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里面似乎能听见熟悉的笑语。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老黑狗挨了父亲一脚踢,哀叫一声躲远了。她听见了张弛老师的声音、同学们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感到难堪。她听见父亲递烟,和张弛老师寒暄的声音。有那么片刻,外边出奇地沉寂。“还有别的办法吗?”张弛老师说。“张老师,我连买种子的钱都给她治病了。我没什么亏欠她的了。”父亲受了伤一样,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门开了,更多的光漏了进来。她看清了张弛老师的脸庞。一张张生动的脸围着她。她从他们的眼神里分别领略出了怜惜、恐惧和茫然。
“黄秋,你安心养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张弛老师安慰说。紧接着,那些平日里很少说话的男女同学也跟着张弛老师依葫芦画瓢说起来。他们学大人说话的腔调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疲惫地眨了眨眼。要是他们都不在场,她也许会和张弛老师悄悄说句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想告诉他,泡桐是蓝色的,白鹭是蓝色的,连她的脑膜炎也是蓝色的。
她渐渐感觉背后很冷,贴着冰一样。于是轻轻爬起来,越过那一道道人墙,走了出去。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泡桐在暴风雨中簌簌摇晃着,变成一团朦胧的黑影。厚厚的乌云层里春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在平原尽头抽搐,那呼天喊地的哭号声近在眼前。她抬了抬眼,雨箭齐飞,瞬时模糊了视野。她一生也没见过如此凌厉的雨,那天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落在了头上。
作者简介
郑小驴,小说家、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硕士。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著有《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儿》等多部小说集,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多篇小说被翻译成英、日、捷克、西班牙语。荣获“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称号。
因为鄂M牌,高速成了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文 魏芙蓉
2月8日,农历元宵节的上午,50岁的货运司机肖红兵终于走出了那辆鄂M牌的轻型卡车,结束了他的高速“流浪”。
他拥有了一间可以落脚的房间。经汉中交警与汉中北服务区协调,服务区为他免费提供一个小屋子,仅仅是床、空调和热水器这些基础设施已经让肖红兵格外满足,“20天了,我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了”。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1月23日起,全国多处高速入口实行交通管制,肖红兵的货运行程和回乡计划被打乱了。高速路口难下,乡镇道路难行,1月26日后,肖红兵和他惹眼的鄂M牌货车被迫在高速路上开始漫无目的的行驶。
过去近20天里,肖红兵的床就是轻型卡车的后排座椅。他在上面铺上垫子和被褥,车辆停在高速服务区,“对付着就睡过去了”。
肖红兵和汉中交警交谈的视频中,他几乎涌出眼泪,“说实在的,我那段时间最大的奢望什么都不是,是能找个地方让我停下来,睡那么一会儿,我就满足了!”
视频被传到网上之前,肖红兵身上只剩下百余块存款。在这一天,他收到1万余元爱心捐款,作为日后回家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