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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试金石

书籍名:《翻译乃大道》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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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识别假洋学者



自从西洋文学输入中国以来,我们的文坛上就出现了一群洋学者,企图嚼西方的面包,喂东方的读者,为中国文学吸收新的养分。这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可是,正如其他的学问一样,这一行的学者有高明的,也有不高明的。不高明的,照例比高明的一群,要多出十倍,甚至百倍。由于语言隔阂,文化迥异,一般读者对于这一行的学者,常感眼花缭乱,孰高孰下,颇难分断。如果哪位洋学者笔下不中不西,夹缠含混,读者会原谅那是艰奥的原文使然。如果他信笔胡诌,作无根之谈,发荒唐之论,读者会想象他自出机杼,不共古人生活。如果他东抄西袭,饾饤成篇,读者反会认为他群书博览,所以左右逢源。真正的内行人毕竟是少数。在少数人的缄默和多数人的莫测高深之间,此辈假洋学者遂自说自话,得以继续滥竽充数。长此发展下去,西洋文学的译介工作,真要变成洋学者的租界地了。在此地,我无意作学术性的研讨。我只想指出这块租界上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好让一般读者知道鉴别之法,自卫之方,而此辈洋学者知所警惕。

首先,要鉴别洋学者的高下,最简便的方法,便是看他如何处理专有名词。所谓专有名词,包括人名、地名、书名等等;在这些名词上面,假洋学者最容易露出马脚。先说地名,英国地名以ham、mouth、cester等结尾的,在此辈笔下,很少不译错的。再说书名,书名最容易译错,因为不谙内容,最易望文生义。西洋文学作品的标题,往往是有出处的。不是真正在古典传统中沉浸过的老手,面临这样的书名,根本不会料到,其中原来大有文章。例如现代小说家赫克思里(Aldous Huxley)(一译赫胥黎)的书名,不是出自莎士比亚的名句,便是引自弥尔顿和丁尼生的诗篇。其中如《美好的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书,典出《暴风雨》;译介赫克思里的洋学者,没有几个人不把它译成《勇敢的新世界》的。要做一个够格的洋学者,仅凭一部英汉字典,显然是不够的。如果只会翻字典,联单字,结果当然是类似“英国的马甲和苏格兰的检阅”的怪译了。

面临人名,尤其是作家姓名,洋学者更是马脚毕露。例如美国诗人Edgar Allan Poe,中文译成爱伦坡,原是大错(朱立民先生曾有专文说明)。坡的原名是艾德嘉·坡,而爱伦是他养父的姓,后来才插进去的。法国人一向不理会这个“中名”,例如波德莱尔和马拉美就只叫他Edgar Poe。所以坡的名字,不是Edgar Poe就是Edgar Allan Poe,断乎不能呼为Allan Poe。素以法国诗的介绍为己任的覃子豪先生屡次在爱伦坡的名下注上Allan Poe,足证他对马拉美的种种,亦不甚了了。这种错误在他的《论现代诗》一书中,比比皆是。一个更严重的例子,是丁尼生的原名。在该书中,丁尼生数以A. L. Tennyson的姿态出现,实在是荒谬的。按丁尼生的原名加上爵位,应该是Alfred, Lord Tennyson。其中Lord是爵号而非名字,怎么能和Alfred混为一谈,且加以缩写?如果这也可行,Sir Philip Sidney岂不要缩写成S. P. Sidney?覃子豪先生在诗的创作上颇有贡献,他的创造力非但至死不衰,抑且愈老愈强。他对于中国现代诗的见解,亦有部分可取之处。但是在西洋文学的译介上,他是不够格也不负责的。

一般洋学者好在作家译名之下,加注英文原名。这种做法,目前已到滥的程度。中文译名向来不统一,加注英文原名,算是一种补救之道,俾免张冠李戴,滋生误会。但是这种做法,应该有一个不移的原则,就是,不在易招误会的场合,就尽可能避免使用。例如英国文学史上,有两位名诗人,都叫做杰姆斯·汤姆森,还有两位名作家,都叫山缪·伯特勒。遇见这种情形,除了加注英文原名,更有注明年代的必要。前文提到赫克思里,我曾加注英文原名,那是因为他的家庭先后出过好几个名人的关系。一般洋学者的幼稚病,在于每逢提起人尽皆知的大文豪,如莎士比亚和里尔克时,也要附注英文和生卒年份;有时东拉西扯,一口气点了十几个大名字,中间夹夹缠缠,又是外文,又是阿拉伯数字,真是叫人眼花缭乱。这种洋规矩发展下去,终有一天,在提到孔子的时候,也会加上(Confucius, 551-479 B. C.)一串洋文的。曾见一篇空洞的短文,加起来不过一千字,其中附注原名和年代,几占五分之一的篇幅。如果我是该刊编辑,一定倒扣他的稿费。

其次,谈到诗文的引用。这也是洋学者的一块试金石。在这方面,一般洋学者更是“不拘小节”,往往窃据前贤或时人的译文以为己译,或者毫无交待,含混支吾过去。我在《美国诗选》中的一些译诗,就常为此辈利用,而不加声明。在西方的学术界,这样子的公然为盗,已经构成严重的法律问题。有时这些洋学者也会声明引用的来源,可是对于译文的处理,并不依照原有的形式,或者疏于校对,错字连篇,致令原译者的名誉蒙受损失。这些洋学者公然引用他人译文,有时那效果近于“殉葬”。由于原有的译文错误百出,洋学者照例不与原文对照审阅,或即有意审阅亦无力识辨,结果是糊里糊涂,将自己的声名押在别人的声名上面,遂成“殉葬”之局。

校对是另一块试金石。这句话似乎不合逻辑,或者迹近武断,但我相信必邀内行首肯。一般说来,高级的校对不一定能保证高级的内容,可是反过来,低级的校对未有不泄漏低级的水准的。例外不是没有,只是根据我的经验,一本评介西洋文学的书中,如果外文的校对极端草率,那本书的学术水准一定高不到哪里去。英文的校对好像是细节,可是字首究应大写或小写,一字中断该在何处分出音节,这些问题,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莫不间接反映出洋学者的文字修养。一本书,如果在校对方面已经引起读者的疑虑,在其他方面恐怕也难赢得他的信任吧。我有一个近于迷信的偏见:每逢收到这样的一本书,我很少先看内容。相反地,我往往先看校对;如果校对令我满意,我便欣然读下去,否则,我的兴趣就锐减了。

洋学者的洋学问,往往在一个形容词或一句论断之中,暴露无遗。如果一篇译介性的文章,左一句“薄命诗人济慈”,右一句“很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情调”,作者的趣味一定高不了。一篇评介性质的文章,是“凑”的还是“写”的,内行人一目了然。讨论一位西方作家之前,如果对于该国的文学史与该一时代的文学趋势欠缺通盘的认识,对于他的作品,平素又少涉猎,竟想临时拼凑资料,敷衍成文,没有不露出马脚来的。大学里常有所谓“开卷考试”(open book test)。洋学者写这类文章,事实上也是一种开卷考试。开卷者,抄书也,可是该抄些什么,从哪里抄起,外行人仍是摸不着头脑的。平素欠缺研究的人,即使把书摊在他的眼前,仍会抄到隔壁去。结果是,一位二流的诗人被形容成大诗人,一位通俗的作家被称为巨匠,一篇含蓄至深的作品被称为反叛传统,一首十四行被误解为自由诗。由于自己欠缺批评的能力,这样的洋学者对于他所介绍的西方作家,往往只有报导,没有分析,只有溢美,没有批评。最幼稚的一类,简直像在做特效药的广告。

至于洋学者的中文,照例是不会高明的。逻辑上说来,穷研外文势必荒废了国文。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一般的洋学者,中文固然不够雅驯,外文似乎也并未念通。笔下不通,往往是心中不通的现象。如果真想通了,一定也会写通。我甚至有一个不移的偏见,以为中文没有写通的人,外文一定也含混得可以。中文不通,从事任何文学的部门都发生资格问题,从事以洋学诲人的工作,更不例外。表面上,似乎洋学者的中文,何妨打个折扣,从宽发落?其实洋学者正加倍需要雄厚的中文修养,才能抵抗那些别扭的语法和欧化的词句,也才能克服中西之异,真正把两种文学“贯”起来。不幸的是,我们的洋学者写起中文来恍若英文,写起英文来又像道地的中文,创作时扭捏如翻译,翻译时潇洒如创作,真是自由极了。至于数落西方文豪如开清单,而于中国文学陌生如路人,更是流行一时的病态。

这篇短文,和学术扯不上什么关系。我只想用最浅近的方式,教无辜的读者一些实用的防身术,免得他们走过洋学者的租界时,平白被人欺负罢了。



1968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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