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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面目纵横看

书籍名:《翻译乃大道》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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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丛书版英译《中国文学选集》



中国古典文学的英译,从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到现在,已经有半个世纪的历史,论质论量,可说都不理想。文化背景迥异,语言结构不同,中国古典作品的英译,先天上已经难关重重,不易讨好。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的诗句,文法暧昧,歧义四出,难有定解,当然难有定译。可是也有不少英译,所以令人遗憾,并非天意难回,而是人力未尽。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译者的中文程度不够,而又不肯查书或问人。至于师心自用,臆测妄猜,竟尔轻下译笔的,也大有人在。因此英译的水准极为悬殊。最理想的译法,应该是中外的学者作家两相合作,中国人的中文理解力配上英美人英文的表达力,当可无往不利。庞德要是请梁启超做翻译顾问,该有多好。问题在于两人如何交谈。

加州大学东方语文系主任白芝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1】,自从1965年出版以来,曾经美国多家大学采用,影响颇大。我在美国讲授中国古典文学,也用它做课本,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别无可用之书。这本选集虽是新书,选的译文却新旧参半。译文是新是旧,原无所谓,只是水准高低参差,尤其下者,谬误既多,文字亦欠佳。我对整部《中国文学选集》的评价是:瑜中多瑕,慎予选用。

在编辑的体例和作品的选择上,本书大致尚称稳妥。比例失调之处仍复不少。以诗而言,《诗经》入选33篇,《乐府》则全然未选。编者把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称为“分裂时期”,另成一章,大诗人曹植之诗一篇未选,诗僧寒山的作品却收了24首。寒山的诗先后经过魏里、史耐德(Gary Snyder)、华兹生(Burton Watson)三人的译介,颇合嬉皮口味,在英美甚为流行。尽管如此,一部中国古典选集,有寒山而无曹植,是说不过去的。据说梁实秋先生正用中文写一部英国文学史。如果他在书中大谈王尔德,而于斯宾塞一字不提,那样的英国文学史,能令人接受吗?同时,寒山明明是唐贞观时的高僧,不置于唐,竟置于魏晋南北朝,且使前有鲍照(公元5世纪),后有陆机(公元3世纪),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唐诗的安排也不很令人满意。例如李贺,在《唐诗三百首》里竟无一首,固然不对,在这部《中国文学选集》里李贺一口气选了六首,而孟浩然、韦应物、杜牧竟未列名,显然也是轻重倒置。孟、韦以淡远取胜,自然不如秾丽的李贺、李商隐易为外国读者欣赏。宋词选得也很偏。大词家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等一首都没有,但二三流的角色如鹿虔扆、阎选、毛熙震等人,却都入选。薛昭蕴也入选,但是误译为谢昭蕴(Hsieh Chao-yun)。宋诗之盛,只选了一位范成大。陆游之名,既不见于宋诗,也不见于宋词,可谓怪事。

以上是编排毛病的部分例证。也许编者会自圆其说,说现成的佳译难求,免不了挂一漏万。其实现成的佳译虽然不多,也不如编者想的那么罕见,只要他肯虚心求贤,广为搜辑,这部《中国文学选集》的译文水准,当会更高。本书译文出于23人之手,其中只有五位是中国人,且皆旅居海外。台湾和香港两地,邃于汉学的英译高手大有人在,尽成遗珠,未免可惜。

入选的英美译者凡18位。其中如格瑞安(A. C. Graham)、霍克司(David Hawkes)、海涛尔(J. R. Hightower)、赖道德(J. K. Rideout)及华兹生等,都是此中高人,即有小疵,也不掩大瑜。霍克司译的《离骚》,华兹生译的《李将军列传》,信实,流畅,整洁而有文采,堪称此道典范,比起汉学英译大家魏里来,可谓进一大步。最显赫的名字当然是庞德。论创作,他是大诗人,连艾略特也以师兄相视。论汉诗英译,他的可读性自然很高,可靠性却很低。《诗经》古拙天然的风味,一到庞德笔下,伸之缩之,扭且曲之,都成了意象派自由体仿古的调调儿,只能算是一位西方大诗人面对《诗经》,感发兴起的摹拟之作吧,拿来当做信实的翻译,无论如何是不称职的。兹以小雅《何草不黄》为例:



何草不黄?

何日不行?

何人不将,

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

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

率彼旷野。

哀我征夫,

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

率彼幽草;

有栈之车,

行彼周道。



Yellow, withered all flowers, no day without its march,

who is not altered?

Web of agenda over the whole four coigns.



Black dead the flowers.

No man unpitiable.

Woe to the levies,

Are we not human?



Rhinos and tigers might do it, drag it out

Over these desolate fields, over the sun-baked waste.



Woe to the levies,

Morning and evening no rest.

Fox hath his fur, he hath shelter in valley grass,

Going the Chou Road, our wagons our hearses, we pass.



庞德的英译,无论在形式上或意义上,都很不忠实。原文句法整齐,韵律铿锵;译文每段行数不一,句法长短出入很大,除末二行以外,全不押韵,至于中间稍顿的四言节奏,当然更看不出来。译文第一行在原文里明明是两句,如果在flowers后面就转行,可谓轻而易举,硬要拉得那么长,毫无道理。译文第二段四行均短,短得只剩五六个音节,比起第一行的12个音节来,简直不成比例。《诗经》的句法短而整齐,偶有变化,也不会远离四言的基调。庞德身为中世纪文学的行家,岂有不知民歌原则之理?试看英国古代抒情歌谣和叙事歌谣,哪一首不是长短适中,句法平衡,便于歌者换气?

庞德的译文是从日译转手,走样在所难免【2】,可是文义的误解实在太多了。“草”译为“花”已经不妥,“将”译为altered(改变)出入更大。“经营四方”译成web of agenda over the whole four coigns也嫌做作。南北为经,东西为营;直行为经,周行为营。“经营”无非四方往来奔走之意,庞德显然误解,以为纵横织布,经纬相交,所以说成“事繁如织,网牵四隅”。“不矜”是不生病的意思,译成unpitiable也不妥当。译文第三段,当做创作也不算好句,当做翻译谬误更多,might do it和over the sun-baked waste全系添足之举。“幽草”译成“谷中之草”,不对。“周道”乃大道之意,误为“周代之道路”。“有栈之车”竟变成“我们的货车(有如)柩车”,更不应该。总之,庞德英译《诗经》有点英雄欺人,只能视同拟古之作。

高明的译者偶尔也难免失手,那当然情有可原。例如海涛尔译的《报任少卿书》,其中有“同子参乘,袁丝变色”一句,英译是When T'ung-tzu shared the emperor's chariot, Yüan Ssu blushed。此地的“同子”并非人名,而是“同名之人”的意思。司马迁之父为司马谈,而与汉文帝同车的宦官名字叫赵谈,所以讳称“同子”。因此应该译作my father's namesake或径译Chao T'an,以便西方读者。同时,“变色”也不可译成“脸红”。

陶潜《责子诗》中的两句:“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在艾克尔(William Acker)的译文里成为Ah-hsuan tries his best to learn/But does not really love the arts。“行志学”是“快要十五岁了”的意思,典出《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艾克尔没有看出来,乃译作“努力学习”了。同样地,把“悠然见南山”译作And gaze afar towards the southern mountains,也未能传神。原来是无意间瞥见南山,竟而看出了神,在译文中成为有意眺望,诗味大减。至于“尘网”译作Dusty Net,也欠妥。英文dust有死亡之意,和中文的“尘网”、“尘世”、“尘寰”等等适为相反,易招误解。

格瑞安译的前后《赤壁赋》,大体上说来,文笔清雅,堪称力译。毛病不是没有。例如“望美人兮天一方”句之“美人”,只译the girl,未免太坦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诸句的英译是the wavering resonance lingered, a thread of sound which did not snap off, till the dragons underwater danced in the black depths, and a widow wept in our lonely boat。文学作品里发生的事情,有虚有实,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高妙的境界往往就在虚实之间。此地的蛟舞妇泣是虚拟,正如前文的冯虚御风、羽化登仙是假想的一样。后文不用“如”、“似”之类的字眼标示出来,译者遂将潜蛟幽舞嫠妇孤泣当做真事处理,这就是想象坐实之病,常为西方译者所犯。其实仅仅坐实,也不为大病,可是格瑞安把“泣孤舟之嫠妇”译成“一位寡妇在我们的孤舟上哭了起来”,却是大错。译者把想象之中的孤舟和东坡与客共泛之舟,也就是前文所谓的“一苇”,混为一谈,因而把嫠妇也搬到东坡先生的船上去了。试想苏子与客泛舟,带一位寡妇干什么?几个男人和一位寡妇“相与枕藉乎舟中”,在北宋时代可能吗?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译为At the time when he smote Ching-chou and came eastwards with the current down from Chiang-ling,也错了。此地的“下”字就是“破”、“陷”的意思,正如《史记》所说:“吾攻赵,旦暮且下。”译文的意思却成了“从江陵顺流东下”了。至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truly he was the hero of his age, but where is he now? And what are you and I compared with him? Fishermen and woodcutters on the river's isle…)我国的古文讲究的就是神完气畅,东坡行云流水的文笔,绝对不会在此地来一个急煞车的短句“况吾与子”。此地的“渔樵”,正如后文的“侣”、“友”、“驾”、“举”等字眼,全是承接“吾与子”而来的一连串动词。格瑞安把“况吾与子”和下文一切两断,乃使后面的一大段,从“渔樵于江渚之上”一直到“托遗响于悲风”,陷于群龙无首之境。

英美学者译中国文学,好处是踏实,不轻易放过片言只字,缺点往往也就在这里,由于字字着力,反而拘于字面,错呢不能算错,可惜死心眼儿。例如“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一句,译成each thing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has its owner,就未免太“直译”了。“相与枕藉乎舟中”译成we leaned pillowed back to back in the middle of the boat,也很不妥。“舟中”其实只是“船里”的意思,不必说成“舟之中央”,因为“一苇”之舟也无所谓中央不中央了。同样地,“相与枕藉”也无非是说“横七竖八地靠在一块儿睡”,不必那么字字拘泥,译成“背靠背地相倚相枕”。《后赤壁赋》中的句子:“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格瑞安译成even after so few months and days river and mountains were no longer recognisable,也是太泥于字面。“江山”直译,倒也罢了,“日月”也直译却很别扭。前后《赤壁赋》相去不过三月,所以“曾日月之几何”译成even after a few months便可,不必直译做“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和几天”。中文里的“日月”一词,用在“日月如梭”、“日就月将”,“日积月累”等等成语里,等于“时间”的代词,绝无“几天几月”的意思,正如“风月”一词也只是泛指光阴,不能动辄译为years and months吧。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句,译做Just then a single crane came from the east across the river,是对的。孤鹤来自东岸,“掠予舟而西也”,甚合情理。有一本《古文观止》把“横江东来”语译成“横江朝东边飞来”,恐怕是错了【3】。可是格瑞安把“掠予舟而西也”译成it dived at our boat and flew on westwards,则又不妥,因为dive是“俯冲”,不是“掠”。

综而观之,格瑞安译的前后《赤壁赋》,文笔不恶,成绩可观。这样高妙的神品,对翻译的能手实在是一大考验。细读前后二赋,当可发现由于季节变化,江山改观,作者的心境亦前后相异。表现在作品风格上的,是前赋句法舒缓,韵律开朗,造境空灵,后赋句法紧促,韵律低抑,造境怪异,有超现实意味。表现在哲理上的,是前赋旷达,后赋悲怅。前赋才夷然说过:“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后赋竟又喟叹:“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这岂不是前赋所说的“自其变者而观之”吗?两赋破题都平实无奇,但结句都是神来之笔,余韵不绝,毕竟心情不同,所以前篇一结天下大白,始于夜游,终于晓寤,而后篇一结惘然自失,始于夜而终于夜,始于不识江山而终于不见其处。另一对照则表现在叙事的角度上:前赋叙事是用第三人称,后赋则用第一人称。前者感觉较为悠远从容,所以主客可以相对清谈,后者逼近而切身,所以动作多而对话少。不过中文句法常常省去主词,因此前赋表面上虽以苏子为第三人称,但是遇到像“举酒属客”之类的“无头句”,还是有点第一人称的感觉。中文暧昧得可爱,就在这里。李白的《赠汪伦》也是这样: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起句径用李白之名,似乎这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事,结句感情升到高潮,竟急转直下,变成第一人称的主观抒情。这种人称的转换,在英诗之中似乎从未一见。《前赤壁赋》里的苏子,在格瑞安的译文里一律改为第一人称,因此在感觉上和《后赤壁赋》并不能形成对照。同样地,我在前面列举前后两赋的种种对比,在英译里都难以表现出来。例如后赋“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四句,结构相同,给人一种快速跳镜的动感。格瑞安的译文是Treading on the steep rocks, parting the dense thickets, I squatted on stones shaped like tigers and leopards, climbed twisted pines like undulating dragons。英译已经很好,但是四个动词主客异势,分量不像中文里那么平衡。主词“我”更为中文所无。同时中文的“虎豹”与“虬龙”是虚象实用,妙处全在似幻似真之间,英译作“蹲在形如虎豹的石上,爬上形如蟠龙的曲松”,表里虚实判然,味道当然大减。事实上,中文语法最大的特质,对称与平衡,一到英文里面,往往无法保存。例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在格瑞安的英译里就成了A cool wind blew gently, without starting a ripple,确是佳译,但是后一句成了前一句的附庸,不再对等了。这当然不能怪译者,实际上再高明的译者往往也为之束手。我这么说,只是想指出,中英文的语法在先天上常常凿枘难合,不是在意义上,而是在风格上,这真是莫可奈何的事。

宾纳(Witter Bynner)的翻译尚称流畅,但不够精细,每有谬误。例如在《长恨歌》里,他就把“六宫粉黛无颜色”译成And the powder and paint of the Six Palaces faded into nothing。这也是犯了译字而不译词的通病。同样地,“九重城阙烟尘生”译成The Forbidden City, the nine-tiered palace loomed in the dust…也太拘泥了。帝阍重重深闭,九重不过极言甚多,译成“九叠宫殿”,令人误解是楼高九层。“宛转蛾眉马前死”译作The men of the army stopped, not one of them would stir/Till under their horses' hoofs they might trample those moth-eye brows,也很不妥。此地“马前”不过是指明皇车驾,亦即后文所谓“龙驭”,充其量是说当着兵士之面死去(事实上是缢杀佛堂之内),断断不可译成“马践蛾眉”。同时贵妃在这句诗里是真的死了,在译文里却是六军要她死。“宛转”极言临缢挣扎之苦,是很传神的字眼,译文根本未译。稍后的“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原来是不相连贯的两句,译文却成为



At the cleft of the Dagger-Tower Trail they

crisscrossed through a cloud-line

Under O-mei Mountain. The last few came.



这是大错,译者把“峨嵋山下少人行”断为两句,把前面的一半强行并进文义既不相属、地理更不相接的“云栈萦纡登剑阁”里去,直译回来,成为



在剑阁小径的隘口他们曲折走过

峨嵋山下的云索。殿后的少数人马也到了。



白居易把幸蜀行旅写到峨嵋山下,已经太远,宾纳错得更加严重。宾纳译了这么多唐诗,应该知道中国古典诗句绝少像英诗那样跨行,更无行中断句之理。此外,“少人行”也译走了样。“圣主朝朝暮暮情”译为So changeless was his majesty's love and deeper than the days也不恰当。所谓“朝朝暮暮情”,除了日夕思念之外,还有宋玉朝云暮雨的联想,译文只有情久益深之意,显然失之笼统。“椒房阿监青娥老”中的青娥是指宫中的侍女,译者误为清淡的眉毛,竟译成And the eunuchs thin-eyebrowed in her Court of Pepper-Trees(“椒房宫中的太监眉毛都老稀了”)。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四句,在宾纳的英译中是:



At Ling-ch'un lived a Taoist priest who was a guest of heaven,

Able to summon spirits by his concentrated mind.

And people were so moved by the Emperor's constant brooding

That they besought the Taoist priest to see if he could find her.



此地的people如作“人民”解(译文中显然如此),就大错特错。安史劫余,黎民自哀之不暇,哪有闲情去管明皇的爱情?中国诗里省去主词的“无头句”,再度令译者猜测为难。我认为此地“为感”与“遂教”两句的主词可能有两解:其一是两句主词不同,即道士感于君王之诚,君王遂教道士寻觅。其二是两句主词一致,即道士为感君王之诚,于是为君王殷勤寻觅,“遂教”可作“使得”解,意思正如“遂令天下父母心”句之“遂令”;或谓明皇左右侍臣为感君王之诚,乃命道士殷勤寻觅。中国古典英译之难,往往不在有形的词句,而在无形的文法:省去的部分,译者必须善加揣摩,才能妥为填补。后面的一句“蓬莱宫中日月长”宾纳译为And moons and dawns had become long in Fairy-Mountain Palace,直译的情形和格瑞安的even after so few months and days(“曾日月之几何”)很相似。我在前文已经指出,“日月”只是“时间”的代用词。在英文修辞学里,这种手法叫做换喻(metonymy),例如以皇冠喻帝王,以盐或焦油喻水手都是。中文里的须眉、红颜、心腹、骨肉、肝胆、耳目、手足等等也属于这一类。这些代用语全是英译的难题,因为在中国人的感觉里,习用太久,它们已经成为近乎抽象的名词,可是对于西方的读者,它们仍是非常鲜活的形象,“具体性”很高,但要取其意而遗其形,实在很难。这也是中国人和西方人从事中国古典英译的一大差别:遇到“日月”,中国人大概只译其意(time),西方人往往直译其物(sun and moon或days and months)。其实蓬莱岁月就是神仙的日子,也就是永恒。因此“蓬莱宫中日月长”不妨译成And eternity dragged on in Fairy-Mountain Palace。就算一定要保留“具体性”吧,恐怕noons and moons也要比moons and dawns好些。【4】

艾克尔的译文亦失之粗疏。例如李白《月下独酌》之二,艾克尔是这样英译的:



If Heaven itself did not love wine,

Then no Wine Star would shine in the sky.

And if Earth also did not love wine,

Earth would have no such place as Wine Fountain.

Have I not heard that pure wine makes a sage,

And even muddy wine can make a man wise?

If wise men and sages are already drinkers,

What is the use of seeking gods and fairies?

With three cups I understand the great Way,

With one jar I am at one with Nature.

Only, the perceptions that one has while drunk

Cannot be transmitted after one is sober.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两相对照,当可发现英译错得很多。例如“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两句,根本漏译了。短短14行竟漏掉两行,等于少了七分之一。“三杯通大道”两句不能算译错,但也没有传神。不妨译为Three cups lead right to the great Way;/One jar merges me with Nature,当然这也说不上传神。末二句的英译再译成中文,就成了“只是一个人醉时的种种感觉,无法在醒后向人述说”,和李白原意出入很大。《月下独酌》之三句云:“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艾克尔的英译是:



Infinite things as well as short and long

Alike have early been offered us by Creation.

A single cup may rank with life and death,

The myriad things are truly hard to fathom.



此地“穷通”与“修短”是相对之词;“穷通”是贫贱与显达,指宦途,“修短”是长寿与短命,指年寿。“穷通与修短”勉强可以译为failure and success, short life and longevity或者luck of career and span of life。无论如何,“穷通”在此不应作“穷理通变”解,所以译infinite things(无穷的事物)是不对的。何况后文的“万事”又译作the myriad things令人有词汇贫乏之感。“一樽齐死生”是接前文“修短”来的,意谓有酒便足,醉中遑论寿夭生死,正如王羲之所说的,“修短随化”,听天由命吧。译文作A single cup may rank with life and death(一樽酒与生死等量齐观,或者,一樽酒和生死同样重要),与原意不符;如果稍稍更动一下,变成A single cup ranks life with death,就接近原意了。

郭长城与麦克休(Vincent McHugh)合译的诗,在排列的形式上把典雅工整的中国诗割裂过甚,几乎像现代诗人康明思的诗行。这且不去说它,可是误译之处却不容忽视。例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的颈联:“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他们的合译是:



I also

  can make poetry

but that man's like

  will not be found again



李白在此地用的是袁宏江上高咏声动谢尚的典故,所以“咏”和“闻”相为呼应,乃实写,应直译,才够戏剧化。译文使生动的变成呆板,索然乏味。同样地,王维的《渭城曲》末二句译成:



I summon you:

   Drink one more cup

No old friends, my friend

When you start westward

     for Yang Kuan



也是大错。原文是“西出阳关无故人”,译文竟误为“西去阳关无故人”了,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至于“劝君”译作I summon you(我命你),也与原意相反。

最后,说到本书主编白芝教授自己的翻译,有时不错,有时也同样令人失望。例如他译的《桃花源记》,大致颇佳,可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名句是这样译的:there were fragrant flowers, delicate and lovely to the eye, and the air was filled with drifting peachbloom。英译太冗长,倒也罢了,不过“芳草”变成了“芳花”,却万万不该。原文是青草地上落满红英,对照才鲜明,译文就单调了。同时,晋太元中应该是公元376年至396年,译文注为326年至397年。可是错得最离谱的,是他译的《酬张少府》:



In evening years given to quietude,

The world's worries no concern of mine,

For my own needs making no other plan

Than to unlearn, return to long-loved woods:

I loosen my robe before the breeze from pines,

My lute celebrates moonlight on mountain pass.

You ask what laws rule "failure" or "success"—

Songs of fishermen float to the still shore.



晚年惟好静 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 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 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 渔歌入浦深



四联八句,几乎无联不错,有些地方错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开始,“晚年”就直译得毫无必要。前四行既无主词,又无动词,英文的文法夹缠不清,王维的空灵和中国律诗的对称,荡然无存。第一行的分词片语和三、四两行的分词片语,一被动,一主动,极不平衡,中间还夹着文法身份待考的一个句子。“自顾”和“空知”在此地文法上的地位,是从属性的。近于副词,主要的动词是“无”与“返”。“自顾无长策”意为“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匡君济世的良策”,但译者说成“没有别的什么打算来照顾自己”,显然把“自顾”误为“自顾不暇”的“自顾”了。“空知”原是“只知道”、“只好”的意思,译文竟作unlearn(忘掉所知,除去旧念),想必译者把“空”当成动词,“知”当成名词,所以要“涤空已有的知识”吧。第五句风吹带解,才显得物我相忘,译文说成诗人在风前自解衣带,岂不做作而落实?“山月照弹琴”一句译成“我的琴音歌咏山隘口的月光”,也离题稍远。本来是山月照着诗人弹琴,却反过来,变成诗人弹琴以咏月,可能音乐是月光曲,倒不一定是在月下弹奏呢。末两句最深,反而没有译错,只是不很好罢了。

丛书版《中国文学选集》一书,颇合英美读者所需,遗憾的是,诸家译文水准不齐、谬误尚多,前面指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希望再版时能核对原著,逐一改正,同时广搜佳译,予以充实。欣闻近日香港中文大学翻译中心出版英文《译丛》季刊一种,行于国际。汉学英译,英美学者已经贡献不少,该是中国学者自扬汉声的时候了。



1974年4月于台北

注释

【1】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Early Times to the Fourteenth Century, edited by Cyril Birch. Grove Press, 1965.

【2】叶芝就说庞德是“一位才气横溢的即兴诗人,面对一篇佚名的希腊杰作,边看边译”。庞德译《诗经》,就是这种味道。

【3】见三民书局版,谢冰莹、林明波、邱燮友、左松超联合编译的《古文观止》659页。

【4】这样的手法,岂不是有点狄伦·汤默斯的味道?汤默斯在《薇山》中就有all the sun long与all the moon long一类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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