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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

书籍名:《翻译乃大道》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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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乃大道》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新文学早期的白话文,青黄不接,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一时措手不及,颇形凌乱。那时,文言的靠山靠不住了,外文的他山之石不知该如何攻错,口语的俚雅之间分寸难明。大致上,初期则文言的余势仍在,难以尽除,所以文白夹杂的病情最重。到了30年代,文言的背景渐淡渐远,年轻一代的作家渐渐受到西化的压力。在学校里,文言读得少,英文读得多。同时,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书籍的翻译日多,其中劣译自然不少,所以许多无法领略外文的作家,有意无意之间都深受感染。文言底子像梁启超、鲁迅、胡适那么厚实的人,无论怎么吹欧风淋美雨,都不至于西化成病。但到了30年代,文言的身子虚了,白话的发育未全,被欧风美雨一侵,于是轻者喷嚏阵阵,重者就生起肺炎来了。几乎没有一位名作家不受感染。以下且抽出一些样品,略为把脉: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摘自《战士和苍蝇》)



鲁迅在早期新文学作家之中,文笔最为姿纵刚劲,绝少败笔,行文则往往文白相融,偶有西化,也不致失控。他倡导直译,成绩不高,时至今日,看得出他的创作影响仍大,但他的翻译未起多大作用。他在译文里尽力西化,但在创作里却颇有分寸,不过,偶然的瑕疵仍所难免。引文中“战士战死”的刺耳叠音凡两见,为什么不说“阵亡”或“成仁”呢?这当然不是西化的问题。复数的“苍蝇们”却是有点西化的,但是群蝇嗡嗡拿来衬托一士谔谔,倒也有其效果。不过“苍蝇们”的代名词,时而“他们”,时而“它们”,却欠周密。至于“它们的完全”一词中的“完全”,也不太可解。鲁迅原意似乎是战士带伤,肉体损缺,而群蝇争尸,寄生自肥。既然如此,还不如说“它们的完整”或者“它们的躯体的完整”,会更清楚些。



周氏兄弟并为散文名家,而树人辛辣,作人冲和,风格迥异。周作人的散文娓娓道来,像一位学识渊博、性情温厚的高士品茗挥扇的趣谈,知音原多,无须我来详述。只是高手下笔,破绽仍是有的,而比起他的哥哥来,似乎还要多些。请看下面这一段: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在做小孩子的时候却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一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啊,

我诅咒你的全灭,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摘自《苍蝇》)



这样的散文和诗,恐怕难当“大师”之名。名词而标出复数,是西化的影响,但在这段引文里,时而“苍蝇”时而“苍蝇们”,而其代名词,前句用“他”,后句用“他们”,到了诗里,对复数“苍蝇们”说话,却用单数的“你”,十分紊乱。末三行诗把“用了人力以外的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这介系词片语置于句尾,是西化倒装句法,但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诅咒你的全灭”则不但西化,还有语病,因为按常理而言,诅咒的对象总是可恨的,而从此句的上下文看来,“你的全灭”却是可喜的。把句法稍改,变成“我咒你全部毁灭”,就可解多了。

周作人的文章里,文理欠妥的西化句还有不少,再举二例:(一)“小诗的第一条件是须表现实感,便是将切迫地感到的对于平凡的事物之特殊的感兴,进跃地倾吐出来,几乎是迫于生理的行动,在那时候这事物无论如何平凡,但已由作者分与新的生命,成为活的诗歌了。”(二)“好的批评家便是一个记述他的心灵在杰作间之冒险的人。”第一句长达83字,不但文理凌乱,“便是将切迫地感到的对于平凡的事物之特殊的感兴”一段,名词之间的关系也很不清,“感到的……感兴”尤为败笔。至于第二句,原来译自法朗士的名言A good critic is one who narrates the adventures of his mind among masterpieces. (Le bon critique est celui qui raconte les aventures de son ame au milieu des chefs-d'oeuvre.)周作人此句未能化解形容词子句,是典型的西化拗句。其实这种定义式的叙述句,在中文里往往应该倒过来说。译得拘谨些,可以说:“能叙述自己的心灵如何在杰作之间探险的人,才是好批评家。”放达些呢,不妨说成:“能神游杰作名著之间而记其胜,始足为文评行家。”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



(摘自《我所知道的康桥》)



韩昌黎以文为诗,徐志摩以诗为文。在早期新文学的散文家中,徐志摩是很杰出很特殊的一位,以感性浓烈、节奏明快、词藻瑰丽、想象洒脱建立自己的风格。鲁迅老练中透出辛辣,周作人苦涩中含有清甘,朱自清温厚中略带拘谨,这些多少都是中年人的性情;唯独徐志摩洋溢着青年的热烈和天真,加上爱情的波澜和生命的骤逝,最能牵惹少男少女的浪漫遐想。徐志摩和冰心,均以诗文名世,在20年代的文坛上,像一对金童玉女。那时,冰心在作品里扮演的,是一个依恋母亲、多愁多病的女儿,所以玉女的形象比金童似乎又更小了些。尽管如此,当时的散文在抒情和写景的方面,恐怕没有人能胜过这位金童。所以《我所知道的康桥》里,最好的段落,亦即英文所谓织锦文(purple patches),仍是情景交融的第四段。第三段相比之下,又是英文,又是地名,又是引诗,就显得饾饤堆砌。至于第一段交代背景,第二段企图说理,其实都不出色,只能勉尽“绿叶”之责。前引的两句正从第二段来,就显得西而不化。“单独”用了两次,第一次是抽象名词(相当于solitude),第二次是动词(相当于to be alone with),两次都用得生硬,第二次甚至欠通。其实第一个“单独”原意是“独居”、“独处”、“离群索居”,这样也才像个名词;只用引号括起来,并未解决问题。第二个“单独”呢,恐怕还得改成“单独盘桓”、“旬月流连”,或者“共处”,才像个动词。大概还是“共处”最合中文,因为在中文里,两人在一起很难称为“单独”。至于前引文字的第二句:“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更是不像中文;用“它”来做抽象名词的代名词,尤其迂回惑人。《我所知道的康桥》第一段末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也是西化不良之例。“知道”显然来自英文know一字,其实中文应说“体会”或“经验”。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



(摘自《边城》题记)



沈从文出身于阡陌行伍之间,受知于徐志摩与胡适,最熟悉农民与兵士的生活,却不走工农兵文学的路线,而成为真正的乡土作家。他的小说产量既丰,品质亦纯,字里行间有一种温婉而自然的谐趣,使故事含一点淡淡的哲理,为湘西的田园与江湖添一点甜甜的诗意。这当然不为斯时大力鼓吹阶级斗争的左翼文艺所容,但是中国的新文学史上,沈从文的小说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地位。论者欣赏他素净清新的语言,说他是一位文体家。其实这头衔有点暧昧,因为凡是独创一格的作家,谁不曾琢磨出自己特有的文体呢?细加分析,可以发现沈氏的一枝笔,写景、叙事、抒情,都颇灵活;对话呢,差堪称职,未见出色;可是说起理来,就显得钝拙。《边城》小说的本身,语言上虽偶见瑕疵,大致却是稳健可读,但这篇交代主题且为自己辩护的前言,却嗫嚅其词,写得芜杂而冗赘,看不到所谓文体家影子,或是作者自称的“朴素的叙述”。前面的一句,主句是“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人去看”,结构本极单纯,不幸中间硬生生插进了一个文理不清、文气不贯的冗长子句,来形容孤伶伶的这么一个“人”字。至于“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这一段,字面似乎十分精密,含意却十分晦昧,真个是“匪夷所思”。后面的一句,主要骨架是“我要把一些小人物的忧患、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可是加上了两个子句和一个形容片语之后,全句的文理乱成一团。“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这一段尤其拗口,述语被动于前却又主动于后,真是恶性西化的样品。



像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一个充满了哀愁和爱情的古传说,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有了爱情……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地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地度着寂寞的光阴,沉默地,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



(摘自《哀歌》)



何其芳在30年代的文坛,诗和散文均有相当的成就,其两美兼擅的地位,差可比肩于20年代的徐志摩。但是两人的风格大不相同:徐志摩文气流畅,下笔轻快,何其芳韵味低回,下笔悠缓;徐志摩几乎慢不下来,何其芳呢,很难快得起来。论诗,何与卞之琳齐名,何诗重感性,卞诗具知性:何诗媚,卞诗巧;两人是北大同学,何修哲学而诗中欠哲理,卞修外文而诗中富哲意。论散文,何与另一位北大同学李广田齐名:何文纤柔而好梦幻,李文纯朴而重现实。何其芳的作品截然可分两个阶段:青年时代耽于唯美,愁来无端,风格妩媚而文弱;中年左倾以后,又满纸人民与革命的八股,只重主题,不讲文采,趋于另一极端。那时候的作家在创作方向上往往像钟摆一样,奔于两极之间,也并不限于何其芳一人。他的散文,好处是观察细腻,富于感性与想象,缺点是太不现实,既少地方色彩,又乏民族背景,读来恍惚像翻译。至于语法,往往西而不化,不是失之迂回,就是病于累赘。前引例句不过百中举一,可见病态之深。第一句不但西化,且有逻辑上的毛病。“多雾地带女子的歌声”,究竟是形容“她”,还是“她歌唱”,还是“古传说”呢?如果减为“像多雾地带的女子”,就合理多了。至于被父亲禁闭的,究竟是公主还是公主的不幸,也很含糊。要文理清楚,就要说“说一位不幸的公主,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或者“说一位公主,不幸被父亲禁闭在塔里”。第三句的意思,其实是“我们已经看见一些反叛的少女,勇于投入不幸的爱情”。何氏的说法却是西化最劣的样品。在中文里,把“不幸”之类的状词当抽象名词使用,本来极易失手,不像misery和miserable的词性那么一目了然。在英文里,最多表示身份的名词,中文却难“兑现”。例如vegetarian, misogynist, misogamist等字,译成“素食主义者(或素食者,吃素的人)”、“女性憎恨者(或恨女人的人)”、“婚姻憎恨者(或恨婚者,恨婚姻的人)”,都很不妥帖。“叛逆者”这名词生硬拗口,为什么不用现成的“叛徒”呢?如果嫌“叛徒”像男性,也不妨使用“孽女”或“女叛徒”。最后一句的西化大病,是在句末拖一个尾大不掉的形容词子句,一连串支离而繁重的形容词,勉强“少女”两字来顶受。更糟的是中文“是如何如何的”之句法,在何文中拉得漫长无度,在“是”与“的”之间横阻了39个字,文气为之梗断。何文句法颇似英文的I am more moved by those girls who…只是何其芳根本无力化解,乃沦于冗赘。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摘自《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艾青是崛起于30年代的左翼诗人,但不太遵循党的文艺路线,先后在反右运动和“文革”期间遭受整肃。他的诗相当多产,在篇幅和主题上也颇有野心,一挥笔便是百十来行,颇能给人“气势壮阔”的幻觉。可是他不解浓缩之道,也不明白有时候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比一泻千里的流水账更有力量,所以他的诗往往只见其长,不觉其大。他的主题往往选得不错,结构也颇平稳,却给他散漫、累赘且又生硬的语言困住,发挥不出力量来。艾青的语言西而不化,像是生手的译文,既乏古典的老练,又欠西文的鲜活。前引这段诗,无论在练字、组词、造句、营篇各方面,都很笨拙。对于艾青这样的诗人,所谓句法,只是一种刻板的公式,那就是名词垫底,上面一串串顶上形容词,至于累累的形容词之间应该如何组合,却无须理会。其实艾青笔下的形容词,往往只是在名词后面加一个“的”,所以他的诗里,名词与名词之间的关系,大半依赖一个“的”字。例如“脸”,就有两个形容词——“你们的”和“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而后面这大形容词里又包含一个小形容词“痛苦的”。末二行中“艰辛”是“岁月的”,“岁月”又是“人们的”,“人们”则是“生活在草原上的”——这样“的,的,的”一路套下来,结果是节奏破碎,句法僵硬,词藻平庸,诗意稀薄,味同嚼蜡。至于对农人说话,不说“子孙”、“后代”,却说文绉绉的“后裔”;这样用字,加上西而不化的句法,名义上是所谓普及文学,实际上哪一个工、农、兵能领会呢?

我无意苛责早期的新文学作家。在他们那时代,文言日趋式微,白话文尚未成熟,西化之潮原难抗拒。从鲁迅到艾青,白话文西化之颓势日益显著。如果有谁认为前引的例句不过是偶犯,不必斤斤计较,我就想告诉他,这样的例子在早期,甚至近期的作品里,俯拾即是,何止千百,原就不须刻意去搜集。读者如果经常面对这样的文章,怎能不受恶性西化的侵蚀?



197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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