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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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三那年，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秋天，跟现在一样的季节，李思齐到重庆来看我。可是重庆的秋天那么短暂，像极了昙花一现的烟火，所以注定那一场相遇都是以欣喜开头以遗憾告终的结局。
我还记得他送给我一大盒巧克力。那种桃心形状的巧克力安静地分布在盒子里，却因为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而变得有些黏软。我带他去逛我们的校园，去看重庆最美丽的夜景，然后在那天，他终于鼓起勇气牵起了我的手。
我的头刚好到他的下巴，那时的他已经长成一个大男孩了，有宽阔的胸膛、沉稳的心跳。十年前那个比我还要矮半头、戴着眼镜的小男孩终于从记忆里走了出来，他在南山的半山上，对我说：“佳瑄，没有谁会在原地等待。”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上一秒，我刚刚侧过脸，躲开了他的吻。我不知道他来到这里，从牵手到亲吻，需要多大的勇气，但是我知道，我辜负了一个人或许是长达十年的等待。
可是那时的我其实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以为等待便是等待，不会流失、不会更改，比如说我就是我，李思齐就是李思齐，傅心扬就是傅心扬。我们三个人的位置在相遇的最初就已经注定，是命中注定，所以我才那么有恃无恐地认为，无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李思齐永远在我的身后。
在我决定去北京的那天，李思齐来送我。就在那天，他知晓了埋藏在我心底十年的秘密。我跟他躺在学校外面小旅馆的那张床上，那是一个冬天。我靠在他的怀里，满足地叹息，“思齐，你好温暖。”
他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下一秒，我又撕裂了他仅存的希冀，“因为跟你躺在一起，好像什么也不能做，如果做点儿什么，感觉很像乱伦。”
有时候，我就是这么乖张，被别人伤害的同时也在伤害人。
那一夜，我们说了很多话。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那一年，我十一岁，傅心扬十二岁，李思齐十二岁。
那一年朝阳中学的新生入学典礼，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傅心扬，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张扬得像一团火。他从我的身旁跑过，带起了一阵风，对我说：“嗨，我们又同班了，真是巧。”
那一年，周围的同学笑我是清洁工的女儿，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说：“原来你妈妈就在这条街上扫大街啊？”“梁佳瑄，梁建明是不是你爸爸？昨天他到我们家来抄煤气表了，原来你爸是个抄煤气表的啊？”
我开始变得沉默。成绩好不代表平安，即使我努力埋首课本，可依旧会惹来麻烦。刚到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们朦胧中知道了贫富之分、阶级之分，却比成人将这样的阶层划分得更加彻底和坚决。
有调皮的男生把从郊外摘到的苍耳扔到我的头上，然后看着我狼狈地摘掉这些黏住头发的东西，一边哈哈大笑，“成绩好又怎样？你们看她那样子。”然后我听见拳头碰到骨头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肉搏的声响。等到那个胜利的声音的主人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团火。“你怎么一天到晚都是那副苦兮兮的样子啊？以后我叫你小白菜吧，跟童养媳一样的受气包。”他拿剪刀剪掉我那一头被苍耳弄得惨不忍睹的头发，他的手很用力，我很痛，却忍住了没有开口，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流泪。即使一群男生恶作剧地将我推下楼梯令我痛到无力起身时，感觉到旁边伸来的手，却想也不想地就咬了下去。抬头一看，我又看见了那团火，他猛地甩开我，“你疯了啊？我好心拉你起来……”我倔强地站起来，假装没看见他流血的手指，上面留着我清晰的牙印。
他追着跑上来，我却愤然推开他。那是属于我沉默的青春期绝无仅有的一次爆发，我冲他大嚷：“要不是你爸爸买下了那个厂，害我妈妈下岗，我会被他们笑我是清洁工的女儿？我爸爸会身兼三职，下班之后还要挨个去敲门抄煤气表？傅心扬，你爸爸是坏人！你们全家都是坏人！”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这个从厂区幼儿园就跟我同班、从厂区小学就跟我同桌的男孩，从未想过我的愤怒和悲伤竟来源于他的父母。
当时的他，怎么会了解这些？而我，却在父母的唉声叹气中、从亲戚朋友跟父母的谈话里，锁定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字眼，什么侵吞国有资产、什么空手套白狼，但是我却频繁地听见傅厂长的名字，那是傅心扬的爸爸，所以我记得那么清楚。
如果没有他，我的妈妈还在厂里当着普通的工人，不需要凌晨四点就起床，戴着口罩扫大街；我的爸爸不会在家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爬上爬下，挨家挨户地敲门，然后对人家点头鞠躬，“不好意思，打扰了，抄煤气表。”
如果没有他，我就应该在放学回家后安心地吃饭写作业，而不是买菜做饭，等着父母回家；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跟在爸爸的身后，帮他打着电?，挨家挨户看煤气表、抄煤气数、填煤气单，我就不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班上的同学尴尬地遇见，然后被他们含义复杂的目光洞穿，我就不会在敲开门之后遇见恶犬对着我们父女俩狂吠，也就不会听见主人傲慢的声音——“别把地板踩脏了。”“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查气表的，是临时工吧？现在燃气公司怎么让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登堂入室呢？”“我们家狗从来不咬人的，就叫几声，你们怕什么啊？”“阿姨去厨房看着他们，现在的人可说不清楚。”……
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过早地洞悉世事，明白人情冷暖、世事哀凉。如果没有他，我就会天真地以为傅心扬就是那个一团火的高大男孩，我们度过一起牵手去幼儿园的时光，我们一起在厂区里玩耍，一起爬山、捉鱼、下河游泳、捉蜜蜂、采桑葚。我会天真地以为傅心扬就是傅心扬，他总是炫耀地在我面前讲述他在少年宫学钢琴的情景，然后讨好地问我要一份作业来抄。我会天真地以为，我会与之平等地对视，会一直平等下去。
事实上，我与傅心扬，从来就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从前，现在，将来，都不会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