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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书籍名:《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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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枝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茬子说:'这院子象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是了。'

  '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房间得能暂时落足了,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到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

  '把这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屈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的反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象一屋子白蝙蝠。红菱生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断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阿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

  '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那多那。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那多那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象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泼泼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空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

  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圣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辩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象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他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象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

  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

  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为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版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每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厚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象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象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噘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掂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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