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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砭骨。大自然试图接近人类，却遭人类出卖，据说，熊开始袭击人类。野外本是熊的王国，但人类还是打败了它们，同时也打败了自己。来自亚洲、北美洲和欧洲的工业化学物质，如 DDT 或剧毒的多氯联苯，随着风和洋流一直漂到北冰洋。这些有毒物质累积在鲸鱼、海豹和海象的脂肪组织里，而北极熊和人类食用它们，于是大家都病了。在因纽特妇女的母乳里测量到的多氯联苯值，比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上限值高出二十倍。孩童神经系统受损，平均智商越来越低。大自然被毒化了，因为夸伦纳特不懂或不想理解这世界运行的原则——一只由气流和洋流组成的巨大滚筒，里面的一切早晚都会分布到各处。
在那海底的某一位决定结束这一切，这奇怪吗？
地面缓缓上升。一位雪橇驾驶员带他们登上一座高原，眺望大海和白色群山，为他们指出古老图勒时代的聚落遗址。几只希克希克—北极的钻地鼠，在高原上互相追逐。玛丽安找到几块石头，灵巧地丢耍起来。这是因纽特人的体育活动，和这群山一样古老的传统游戏。安纳瓦克想模仿她，结果很可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因纽特人就是这样，仅因为有人滑了一跤，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简单吃过三明治和咖啡午餐，他们又继续前行，越过一条更宽的沟缝，驶向拜洛特-加龙省岛。在雪橇践踏下，雪水飞溅。冰层堆积成罕见的障碍，强迫他们不断绕路。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拜洛特-加龙省岛的悬崖下方。天空充满鸟鸣。成千上万只三趾鸥在岩缝里筑窝，一群群上下翻飞。
阿克苏克指出他们头顶上方一条岩缝里白色的鸟粪痕迹。“白隼。美丽的动物。”说完他发出几声特别的引诱哨声，但白隼没有现身。
“往里走进去点，就有机会看到它们。会碰上狐狸、雪鹅、猫头鹰、鹰隼和𫛭。”阿克苏克嘲讽地笑道，“也可能碰不上。北极地区就是这样。根本无法相约。不可靠的东西，动物和因纽特都一样。不是吗，孩子？”
“我不是夸伦纳克，如果你指的是这个。”安纳瓦克回敬。
“噢。”他舅舅嗅嗅空气，“那好吧。我想，我们不再往上爬了。既然你不是夸伦纳克，你必定会回来。我们前往冰沿吧，这么好的天气得好好利用。”
从现在起时间终于消失了。
他们向东挺进，将拜洛特-加龙省岛抛在身后。寒风使雪水洼又结上薄冰。叮叮当当，仿佛行驶过玻璃似的。
午后天空变幻出因纽特人口中的太阳犬。那是阳光经过细小冰晶的折射，在太阳两侧形成的大光环。远方的冰层堆积成沟坎纵横的巨大障碍。他们的右首突然出现了未冻封的平滑水面，一只海豹钻出来，望一眼又消失了。它的头在稍远处探出来，好奇地盯视着。他们经过水坑，前往下一座更大的，最后安纳瓦克认出来那根本不是水坑，而是冰沿。冰沿后面就是公海了。
队伍在一处营地停下。到处是热情的问候。有些人以前就彼此认识。营地的队伍皆来自庞茵莱特和伊格卢利克。他们刚捕了一条独角鲸，一块块鲸皮和狩猎趣事互相来回传递。两名猎人加入，他们驾着机动雪橇刚从冰沿返回，正要回家。他们将狩猎橡皮艇和两条前天射杀的海豹绑在雪橇上。其中一位认为，海豹会随着退缩的冰凌，比往常更早返回捕食和产卵地。说时他挥着一把温切斯特 5.6 型猎枪，建议他们要小心。他的帽子上写着“对狩猎一窍不通的人才工作”。安纳瓦克问他有没有发现鲸鱼的行为异常，是不是攻击性特别强，甚至袭击人。猎人们否认。全营地的人突然围在他们周围。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报道，每个人对震惊世界的那些事都了如指掌，但目前为止，北极地区似乎并未出现任何突变。
傍晚时他们离开营地，继续驶向冰沿，直到距冰沿三十米左右处才停下扎营。向导从雪橇上搬下箱子，支起无线设备，以免失去对外联络，并在转眼间支好五顶帐篷，四顶供旅人住，一顶用来做饭。
“是时候了。”阿克苏克喜滋滋地说道。
他头一个坐到蜂蜜桶上，这是因纽特人对移动厕所的称呼。三片木板隔出一间临时厕所，里面有只桶，挂着个蓝色塑料袋，上置一张刮痕累累的搪瓷坐垫。
玛丽安将大家赶出做饭的帐篷，于是他们聚在外面聊天。一位年轻女子开始说起一则因纽特人的故事来，那种每次讲来都有点不同的故事。这种故事有时能讲上几天。故事很长，冰上的日子也很长。
玛丽安将晚饭端上桌来时，都快午夜了。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领，美味诱人，有烤漫游红点鲑、北美驯鹿排加米饭和烤爱斯基摩马铃薯。还有热红茶。大伙儿一直吃到快撑破肚皮为止。
一点半左右，只剩安纳瓦克、他舅舅和轮值守夜的人还醒着。
阿克苏克从他的行李最下面掏出一瓶香槟。“我们喝掉它。”他狡黠地向安纳瓦克眨眨眼。
安纳瓦克摇摇头，“我不喝酒。”
“哎呀，对啊！”阿克苏克遗憾地望着酒，“你肯定吗？我特意珍藏起来，等你回家来，我想……”
“我不想失控，艾吉。”
“控制什么？你的生活，还是此时此刻？”他耸耸肩，将酒收了起来，“那好吧。还有别的特殊机会。也许我们会有好收成，可能是一只白鲸，或是肥胖多汁的海象。”
银色的海洋横亘在他们面前，蓝背茴鱼紧贴水面下穿过。安纳瓦克默默地望着前方，阿克苏克也沉默不语。两人听任时间流逝。突然，好像大自然决定酬赏他们的耐心似的，两支螺旋状的独角有如交叉的匕首般钻出水来。两只雄性小独角鲸在离冰沿没几米处现身。带深灰色斑点的圆头钻出，然后那些动物又缓缓钻了下去。至多十五分钟后还会再钻出来。这是它们的节奏。
安纳瓦克被吸引住了。在温哥华岛沿岸几乎看不到独角鲸。它们的角其实是延长的门牙，由纯粹的象牙质组成，因此造成了它们连续几世纪遭人类屠杀的命运，至今仍为濒危物种。
受到水的冲击，冰发出吱吱咯咯声。温和的阳光照耀着拜洛特-加龙省岛的岩石和冰河，在冰封的海上投下阴影。一轮苍白冰冷的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空。
“你曾经问我是否想念这一切。”安纳瓦克说道。“我曾经恨过它，艾吉。我憎恨、鄙视过它。”
他舅舅叹息一声。“你鄙视的是你父亲。”他说道。
“可能吧。但你如何向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解释他父亲和他的民族之间的区别？尤其两者的苦难不相上下。我父亲软弱，一直醉醺醺的。他叹气，喊叫，深深地拖累我母亲，让她看不到出路，只能自尽。你告诉我，当时有哪个家庭没有人自杀？家家都一样。他们不断讲骄傲、自力更生的因纽特故事给你听，很动听，很好，但我体会不到。”他望着阿克苏克，“如果父母在短短几年内成了废物，染上毒瘾，丧失生活的勇气，你如何忍受呢？如果你母亲悬梁自尽，你父亲除了唉声叹气和酗酒就无所事事？我去找过他，要他别再这样。我的力量足够两人用的。我说我会找个工作，我什么都做，只要让他丢开酒瓶，能重新像从前一样清醒地思考，但他只是盯着我，然后一切照旧！”
“我知道。”阿克苏克摇摇头，“他再也控制不了他自己了。”
“他将我过继给人。”他说出多年来的痛苦，“我想留在他身边，但这可怜的家伙却将我送人了。”
“他不是和你断绝关系。他是想保护你。”
“那又怎样？他有想过我怎么调适这一切吗？他该死！妈妈因忧郁症而死，爸爸被酒精击垮，他们俩将我赶出他们的人生。有谁帮助过我？大家全忙着瞪视雪景抱怨因纽特人的苦难。你是有趣的艾吉舅舅，总有许多故事可说，但也只有故事，只有因纽特民族自由灵魂的童话。一个高贵的骄傲的民族！”
“没错，”阿克苏克点头说道，“我们曾是骄傲的民族。”
“什么时候？”
他等着阿克苏克发脾气，但他舅舅只摸了几下小胡子。“在你出生之前。”他说道，“我这一代人还是在圆顶冰屋里出生的，每个人都能盖一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用燧石生火而不是火柴。我们不是用枪打死驯鹿，而是用弓和箭。人们在一架木雪橇前面架起的不是机动车头，而是狗。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很浪漫？”阿克苏克摇摇头，“而这一切才过去半世纪。你回头看看，孩子。我们今天是怎么生活的？当然这也有它的好处。没有哪个民族对这世界的了解有我们多。每两座房子就有一座里面有计算机连网络，我的房子也有。我们还得到了自己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