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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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光线下，似乎有恶鬼在冷笑。
——不、不对。
然而，究竟有谁知道真相？说不定杀害曳间的人也未必全知道。
“我的头脑里一直回响的是‘真是这样吗’的声音。甲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没错，能把她们容貌的相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所知道的绝不仅仅是理代子的存在。你之所以对杏子非常迷恋，也是因为在她身上可以看见理代子的影子。对，你所迷恋的是理代子！
“但那只是虚幻的恋情，因为对方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你只能从现实这个奇幻的世界去眺望她。确实如此，她无法进入任何人的世界，她只存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只能抬头仰望她。
“据说她发病的时候是在十五岁左右。当然，严格地说，出现发病的征兆应该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你认识她时，就已经注定你的恋情不会有结果。两年以后，她住进医院，而你更是被痛苦所折磨。
“事实上，我还曾去过曳间在金泽的老家。听说曳间在读高中时，他父亲就去世了，老家只有他母亲在独居，的的确确，她老人家感觉太孤单了，所以见到我非常高兴。对了，她很感激你参加曳间的葬礼，说是尽管来去匆匆，无法多谈，但还是要我务必向你致谢。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答应了她……
“你非常清楚吧？那栽种着竹叶菊的庭院，还有那回廊。每到秋天，那里都被淡淡的紫色所包围，对面是深蓝色的水塘，非常漂亮，美景有时甚至激发幻想。在那里，我听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当然也包括理代子的事。一提到她，这个老妈妈就泪眼婆娑。即使这样，她还是连同对曳间的回忆一起告诉了我不少。她不能忘怀的是，所有带尖的东西，例如，锥子尖、伞尖、笔尖，理代子会将它们的尖端朝上，试图把玻璃珠或乒乓球放在上面。真是不可思议的行为。当然，圆东西不可能在上面放稳，但是，不管掉下来多少次，几次、几十次、几百次，她都耐心地持续重复着同样的行为，而且丝毫不会露出焦躁的表情。问她为什么要重复这样的行为？她也只是回答，等物品放在上面不掉下来的时候，世界就能得到拯救。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连她的母亲都能从中看到圣洁。哈，现代版的‘西绪福斯神话’。但这并非开玩笑，或许正是因为有人做出虚幻的行为，这个世界才可能得到救赎。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又跑题了。甲斐，听她母亲讲，那时你经常去曳间家，还经常帮她做那种奇妙的重复的行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应该就是那样吧！不，或许当时你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她对于你来说，就是天使……”
根户在倾听仓野说话的同时，感到自己后背阵阵发凉。甲斐表情前所未有地被扭曲，这可不是错觉，眼睛里凝聚着邪恶的光芒，绝对不是错觉！根户看到了邪恶的眼睛，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参照，但能想到的只是布兰姆·斯托克[1]的《法官之家》中出现的，那未知怪物的眼神。如果甲斐在懦弱的表面之下偷偷培养着如此凶恶的成分，那么人类的本性到底是什么呢？不只是曳间的姐姐这样的女性，现在，甲斐沉睡中的狂暴性格初露端倪，而仓野难道不也正变得狂暴残忍吗？
根户咬紧颤抖的牙齿，悄悄将视线移向甲斐，只见甲斐努力遏制自己强烈的情感，向玻璃杯里缓缓地添加冰块，低声回答仓野：“有意思，真有意思，仓野，你真了不起……那么，你想说的大概是，我是杀害曳间的凶手？在你刚才推理时我就有许多话想说，但就算我承认你说的一切，那我为什么、又是怎样杀害曳间的呢？”
根户的玻璃杯中，冰块在慢慢溶化。仓野和甲斐两个人相互怒目而视。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们两人的声音。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仓野趁机呼出一口气，手按眉头，再次开口：“首先，知道你爱恋理代子的只有一个人，不用说，就是曳间。他应该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吧？就算没有注意，你介绍一个酷似他姐姐的女子给他认识，说是你最近密切交往的朋友，再迟钝的人也不会不开窍。是的，曳间知道你的意愿，这是个前提。
“你和代替理代子的杏子交往，结果如何呢？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事态发展对你似乎并不妙。在我们眼里，杏子似乎是在应付你，但真相如何我们就不知道了。总之，无处接纳你的爱恋，相当痛苦吧？……当然，你肯定不愿意我这样发问。
“但是，人类真是太有意思了！最初开始就知道最后必须放弃的结果时，无论任何情况都可以接受。然而，一旦从不同的角度看见结果的征兆时，一切就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能痛苦地体会到你和杏子交往时的心情。你内心深处一直努力压抑着的、外在难以察觉任何痕迹的东西，终于失去制动，眼看着膨胀扩大，在你的内心充满了玫瑰般的色彩。……这些没必要由我再去说明，这时你的心情都直接表现在你的油画作品上。认识她以前，你的画作一直在探索写实主义，而且大部分具有强烈的巴洛克画风，可是，从去年夏天起，你的作品开始洋溢着抽象画的元素，在你的调色盘上，准备的都是接近于原色的颜料，笔触也从以前的‘涂抹’转为‘流动’、‘喷涌’的感觉。……当然，最近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风格。
“只要目标的方向稍稍出现偏差，人类的自我控制能力就是非常脆弱的东西。你立刻变得忘乎所以！不知道曳间对这件事的态度，或许从介绍你认识杏子时，他就已经感受到可能的悲惨结局。就是这样。无论曳间是多么优秀的心理学者，他也无法预测这件事将来的可能。然而，幻灭的结局意外地提前到来了……”
根户的肩膀微微抽动。
从计划举行推理竞赛开始，根户就有某种程度的预感。总有一天，这种的三角关系肯定被放到台面上品头论足，但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痛苦绝望的状况。
“是因为我才出现这种悲惨的结局吧。”根户说，“仓野，你刚才叙述的事，用现代数学上的一般模式来表示，会怎么样呢？”
“什么？”仓野皱起眉头问。
根户叩击着桌面。“嗯，让我们暂且谈谈数学吧。我说的不是别的，是那个著名的‘突变理论’。”
一听这话，布濑因酒精作用而略显苍白的脸也转了过来，满不在乎地嘟哝着说：“哦！好像听说过。”
“你这样说很令人遗憾。所谓的突变理论，是为了解开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现象而诞生的现代数学的奇迹，它并非神秘哲学，而是从数学这种最合理主义的学问中产生出来的，因此这个理论才价值无限。听着！首先，这个理论体系的支柱是，‘在四维空间连续体上，在所有现象里出现的不连续激变的类型，都属于七种类型中的一个’。简单地说，就是自然界的所有现象只有七种类型。我要更明确地说，这项理论所使用的‘突变’这个词，指的就是不连续的激变。因此，无论什么，比如膨胀的气球突然破裂、繁荣的经济突然陷入危机、地震的发生、努力学习的家伙忽然成绩急速退步、数学专业的人突然对密宗产生狂热、婴儿像被灼伤一样痛哭、战争的爆发……请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反复出现无数的突变，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本来本分老实的人突然杀人这种情况。
“人类遇到的所有现象都可以划分为七种类型，乍一听会觉得这是信口开河。但是，在数学领域确实是这样。在此我尽量直截了当简单地说，这七种类型的名称分别为折叠突变、尖顶突变、燕尾突变、蝴蝶突变、中央双曲线突变、中央椭圆突变以及中央抛物线突变。不，这绝不是胡说八道，是真正的专有名词。
“可是，纵然我这样喋喋不休，你们也未必理解。我想到刚才仓野的话，可以用图示的办法啊。好，这就是突变的七种型态中，第二项尖顶突变曲面的简单图示……”
根户说着取出的记事本，在上面开始画一个奇怪的图形。（见图六）
除了甲斐以外，其他人都充满了好奇，探身向前，脑袋凑到一起看图。
“你的意思是，这个图能揭示杀人事件的真相？”布濑嘲讽说。
奈尔兹也说：“这图画得挺糟糕的。”
“哎，别瞎说！好，各位看到了吗？这图中有三条轴线。”
“什么，是坐标问题吗？我看不懂的就是这个，我投降。”
“等一等，奈尔兹，别那么着急。这三条轴线分别表示恋爱倾向（Y）、醒悟倾向（X）和杀人倾向（Z），Y是爱情到达这个位置时的强弱状态。这条横轴，左侧是醒悟状态，右侧则是偏执状态，而与这条怪异曲线垂直交叉的就是关键的杀人倾向轴，上方是没有杀人，到了下方则杀人倾向转为强烈。”
“哈哈！这么说听起来就有意思多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奈尔兹眼睛发亮，也把头凑近了。
根户用钢笔敲打着桌面。“这也是甲斐心理状态的尖顶突变曲线模型。瞧，甲斐在认识杏子之前，也就是他仍在恋慕理代子的时候，在这个平面上，表示醒悟状态强烈程度的是A点，那么，不管他对理代子的爱情有多么强烈，在这张图上，也只能向这边拉，就是遵循这条粗线a的轨迹，这种心理状态最后并不会转变为杀人。
“那么，在杏子出现之后，事态产生了怎样的改变呢？是这样的，最初是在醒悟程度强烈的A点，但因为杏子和理代子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杏子什么疾病也没有，这将甲斐的心理向这个方向，X轴的右侧，也就是偏执的方向引导。这样，因为两个方向的力量都在对甲斐的心理起作用，结果心理状态就处于粗线b上了。大家都能看出来吧？
“但是，就算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线b也绝对不会发展到杀人的状态。然而，如果是甲斐与杏子的关系突然——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遭遇到某种障碍，结果又会是如何呢？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蓄积的恋爱能量，突然一下子幻灭的话……
“当然，这时候的条件必须是线b完全横切过Y轴以后，也就是甲斐的自我控制完全获得解放走向偏执以后。例如，到达这个B点的位置时，突然发生与杏子的关系遇到障碍的情况，则甲斐的心理状态则会再退回到线b，甚至还可能到达A点的位置。不过，事实上没有这样。这就是刚才仓野所说的人类心理很有意思的地方。怎么回事呢？就是恋爱程度可以不论你愿不愿意，都会被拉回到原点O，但是，所谓的醒悟程度或自我控制程度却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结果，因为恋爱程度急速地冷却下来，从B点的心理轨迹会到达几乎与Y轴平行的粗线c，形成接点。
“应该注意的是，一直延着线c运动的话，最后总会到达平面折曲的边缘。而在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即使来到边缘，朝X轴方向牵引的力量仍旧不变，于是大家所期待的突变就发生了，也就是说，很简单，甲斐的心理状态会从这个突出边缘急转而下，坠落于下侧的状态面上。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注意到了吧？若将其坠落处的C点和Z轴相对照，甲斐所陷入的杀人状态就一目了然了。就这样，甲斐正好坠落于地狱的深渊。于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甲斐，心理状态发生了突变，杀害了曳间。各位明白了吗？”
根户说完，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环顾桌子周围。
最先开口的是奈尔兹：“可是，根户，心理状态的移动点可能并不受重力牵引吧？是否向下坠落还是很是个疑问。”
“哈哈！奈尔兹，你或许把这当成矛盾的问题了吧？这个图形只是单纯表示出了那样的观点，你可千万别理解成我以为甲斐的脑子里真有这种奇怪的曲面，而他的心理状态就在曲面上面爬行坠落。我不过是在阐述，人类的感情变化恰好也符合突变理论七种模式中的一种，如果这件事你还无法理解，可以将这个平面视为能够从正上方俯视的控制平面。”
“但是，根户……”一直保持沉默的霍南德制止了还想进一步在图形下方在画上什么的根户。与奈尔兹今天身穿蓝色衬衫不同，穿黄色衬衫的霍南德在黄色的灯光下，完全感觉不到色彩的存在，“你所说的不过是单纯将仓野的假设模式化。当然，如果能以各种具体实例为基础，分别决定不同的数值或关系系数，利用这个模型来具体操作，证明甲斐处于他自已无法逃避的行凶杀人的状态里，那倒还可以。但我觉得，从你刚才的话里，无法得到这个结果。”
“哈哈，你说得对。我只是想把仓野的假设纯粹用数学角度加以解释，所以我也不再啰唆了，立刻撤退。仓野，请你继续。”
根户说完向后靠，见到奈尔兹一副猜疑的神情，正把视线移回仓野脸上。
仓野还是不改慵懒的表情，忽然露出微笑：“哈哈，根户，真有你的，只有你才会像这样干扰别人的思路。”
见根户哑口无言，仓野再次转向默默无语的甲斐。“虽然话题的顺序稍有些混乱，但归根结底，情感出现幻灭了。对，当你醒悟到自己和杏子的关系无法顺利发展，就必须重新面对你和理代子之间的问题。”
“但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果真如此的话，甲斐要杀害的难道不应该是根户吗？可是遭到杀害的却是曳间。”
“不，不是这样。如果选择根户为杀害对象，那么就是甲斐在背叛理代子，因为这么做，问题会完全转移到杏子身上。”
甲斐似乎无法接受这句话，声音像是硬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那……那么，我到底为了什么一定要杀曳间？……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曳间……”
“问题就在这里啊！即使陷入了杀人的心理状态，但选择曳间为对象，仍然必须有相对的决定因素。当你发现杏子终究只不过是理代子的幻影时，就不得不再次回头尴尬地面对你对理代子的思慕，你会去推哪一扇门呢？……已经失去自我控制的你，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对理代子的恋情开花结果，否则你的精神就无法取得平衡。而心理失去平衡的结果，就是会使你疯狂，使巨大的欲望摆脱了束缚，接受来自无意识、潜意识领域的绝对命令。
“但是，你眼前却并不存在直接实现这一欲望的绝对条件。那么这时候，究竟该怎么办才好？难道夹在两种绝对之间，静静等待精神的崩溃吗？不，并非如此。就算最后无法达成欲望，但关键在于对欲望的追求。正因如此你对理代子的思念才有了内容。不知是应该算作付出还是交换，总之，扭曲的冲动驾驭了具体的行动，承担了最初的欲望。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问题的正是甲斐的性格。在心理学上，这种个体因为某种障碍，欲望的满足受到遏制时的状态就称为挫折。对挫折的反应因人而有很大差异，大致可区分为自罚性反应和外罚性反应两种类型。其中，自罚性反应型的人，最初的欲望如果因某种状况被扭曲，那么，伴随着罪恶与自责感情的攻击冲动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极端情况就会表现为自杀冲动。但是，甲斐的情况如何呢？他扭曲的攻击冲动无疑是被诱导到外罚性反应的方向上去了。
“根据罗森史怀克[2]的理论，因挫折而产生外罚性反应，其攻击会伴随着愤怒与憎恶转向外在环境。在甲斐的情况下，对理代子的思慕究竟会如何扭曲呢？我的结论是这样的，就是他无法抑制对理代子的爱恋，但这种爱恋完全得不到任何回报。在这种状态下，你那无所归依的感情化为对自身以外的东西的憎恨，这种憎恨情绪只有把曳间当成发泄对象。没错，这是很严重的错乱！当时，你对理代子的爱，被扭曲转化为憎恨最爱理代子的人。当然，这些你或许都无法自觉，也不知道自己头脑中的某种机能已经产生混乱受到扭曲，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疯狂的计划付诸实施。……反正，你为了保持自己的精神平衡，必须杀害曳间。
“也许，曳间本人已经注意到你和杏子关系，所以他才隐藏了自己的行踪，以便为让你的攻击性冲动再次受到抑制争取时间。或者你的精神状态本身，意外地成为曳间非常感兴趣的对象，尤其是人从企图杀人的状态转为不想杀人的状态。究竟是怎样发生变换的问题，他绝对会非常感兴趣。
“换句话说，那也是‘锋面界线’吧？我可以想象，曳间告诉雏子那番话的意思也是那样。什么？他可是绰号叫‘黑魔术师’的曳间呢！虽然不知他是否会应用突变理论，但事实上，他一定可以判断那个变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而且，突变对他而言又是个很大的陷阱。现在只能说，这一切都具有讽刺意味罢了。
“没错，曳间出现了重大失误，否则他怎会轻易地被刺中心脏呢？正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推测，因此他认为即使在我的住处，也还拥有和甲斐对峙的机会。哎，甲斐，你是什么时候和曳间约好在我的住处碰面的，而且，又是谁的建议，这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只是了解你的杀人冲动已超越了曳间预测的界线，甚至膨胀到正常的自我控制已经无法发挥作用的程度。你是何等地深爱着理代子，所以，你必须杀害曳间……”
在仓野的声音里，可以让人感受到怜悯的体贴。
而甲斐仍旧低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至少，根户是这样认为的。
但颤抖的肩膀逐渐化为不自然的亢奋动作，仿佛被吊在半空中痉挛。
“喂，甲斐！”根户再次叫道。
甲斐正在拼命抑制他的笑声，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发出了轻微的声音，随即一下子转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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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爱尔兰籍英国小说家，著名作品为《吸血鬼德古拉》。
[2]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在挫折情境的反应研究上，有独到的研究成果，其中罗式挫折图片研究更被广为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