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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9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到小区附近，忽然有人重重地拍一下他的肩膀，喊他“南南”。是爸。他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爸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情绪很好地说，下雨怎么走这么慢。伞也不打。

只比他高半个头的爸举着其中一根伞骨坏掉的格子伞，身上满是烟味。爸不抽烟。那是证券公司门口一堆人身上染来的味道，他无从得知，只觉得陌生。他想趁着爸的好心情坦白总没错，便把老师让喊家长的事说了，爸停下脚步，斜眼看他，说：“你上课玩同学的游戏机？”

他小声说：“因为下课他自己要玩。”

爸摸摸他的头，摸的动作变成了拧，他的一只耳朵被大力拉扯，雨伞遮蔽了一切。家训是不能在外面哭出来，他竭力忍住了。

“别人有，你就想有，这不对！”爸粗声说。

“我错了。”他呜咽道。

爸的手松了，忽然将他搂住。他和爸从未这样亲近，比起愕然，更多的是恐惧。又臭又苦的烟味从爸的外套扑进他的鼻子，让他几乎窒息。爸拍着他的肩说：“不就是手掌机吗，改天给你买。记住，不要看别人眼馋！学校那边我去和老师说！”

“哦。”他说。

依稀记得，后来不是爸而是妈去了学校。给他买掌机的诺言也没有兑现。不知怎的，后来他对任何电子游戏都失去了兴趣。

那天爸在进楼道收雨伞的时候对他说：“你还小，偶尔想要玩游戏，我可以理解。不过时间很快的，高中，大学，真的一眨眼。你将来想要做什么，现在就要提前想！要想好！不能像我这样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快过完了。”

说完，爸伸手摸了摸他仍然滚烫的耳朵。拧人的手和抚摸的手，是同一只。爸的手上沾了雨水，是凉的。

“我看见了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他把我训了一顿。”陆南干巴巴地对女孩说。

更多的无法用言语描述。三年前的那个午后，麦芬的余味在舌根泛起巧克力的苦和香，他不得不闭起眼，忍住即将溢出的泪水。让儿子“不要看人眼馋”的人，最终挪用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去炒股，十足讽刺。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为那个人流泪毫不值得。他恍然想起爸积攒多年的一大摞蓝色文件夹，搬家时卖给了收废品的人，十七块八毛。他睁开眼，看到店里的女人在旁边一桌点单——口音很怪，像外国人讲中文，似乎和客人陷入了沟通不畅。约他的同学还没到，看不得那边的窘境，他起身过去，帮他们协调。

他是在那一刻决定来“蛋糕酒号”工作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他去学了咖啡师手艺，辞去安稳的银行工作，来了这里。对店里其他人以及客人们来说，他是个技术稳定、性格也沉稳的服务人员。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样子。就好比对宋语来说，他不过是个刻板A型人，读长而又长的小说，单恋杨其星，有洁癖，对咖啡格外挑剔，妈宝，以及，“一家面馆吃了六年的人”。

所有这些不过是附着在他身上的标签，耸耸肩就能将它们尽数抖落。真正的他一直在黑而深的某个地方。至今仍蜷缩着身子，心怀恐惧。虽然让他畏惧的人早已消失。

“你看见的，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问女孩。

“好的坏的总是在一起的。”女孩说，“所以才会想要忘记。或者反过来，想要记得。我有点想再吃一次你们这里的蛋糕，不过我还没想好。”

刊于《钟山》2020年第1期

作者简介

默音，作家、翻译家。1980年代生于云南，后迁居上海。写科幻小说出道，近年来的创作多混合现实与奇幻风格。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翻译《摩登时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叶家的传说》《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长期撰写日本文学、文化相关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