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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8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之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做这份工作？”
她笑笑，他曾经见过的嘲讽的笑容：“怎么，看不起环卫工啊？”
他有些心虚：“我是觉得，打工有很多选择嘛。譬如肯德基啊，便利店啊。”
“我其实也没多想。不想整天待在家里，然后正好看到招聘。结果一做才发现，这份工作蛮好的。可以什么都不想，还能看到好多东西。哦对了，我还被评上优秀了你知道吗？”笑容里的嘲讽褪去，显得孩子气，“前几天说有媒体要来采访我，什么‘90后’环卫工，听着好笑吗？”
原来她不是“00后”，和九零年的他在一个区间。她又说：“那个姐姐……我昨天来过，她请我吃了蛋糕。”
“哦，你不是不吃甜的吗？”他想起她对热可可的拒绝。
“我是不吃。可是你知道的，跟她也讲不清，我就吃了一口——”她垂着眼，睫毛闪动。他的心莫名地急跳起来。
“你看到了是吗？”
女孩抬起眼，笔直地看向他。他尽可能慢地说：“我也看到过。”
“……我看到的跟你看到的，应该不是一回事吧？”她坚决地说。
他开始踌躇，不知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店里的熟客当中，利维曾公然宣称，杨其星的点心不一般。其他人对此要么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要么一脸问号。陆南从未和人谈起过他第一次吃到“蛋糕酒号”的点心时的不受控幻觉。毕竟，那是他严防死守的记忆的角落。
高二下半学期，他决心杀死爸。
他在一个网络论坛看到有人宣传自家的刀的工艺，说是祖传的锻造，如何精美、牢固和锋利。他研究了卖家贴在网上的照片，选了最为朴实的一把。卖家说开刃要另外加钱。他同意了。问要刻名字吗。他说不用。按理刀具无法走快递，他想着就当被骗了，打了钱过去。
二十三天后，刀来了。从纸箱里刨出一大堆泡沫，最里面是报纸缠裹的刀。确实漂亮，刃长十八厘米，木柄上刻有螺旋状的装饰线条。
自从他上高中有一次还手，爸就放弃了打他。如今，爸不时迸发的暴力，只落在妈一个人的身上。爸在打人这件事上相当专业，毕竟打了许多年，懂得怎么做才能不显山露水。妈从未脸上带伤。最严重的一次，胳膊断了，妈继续用一只手做家务。
在单位，爸以做事认真著称。当出纳的爸不抽烟不喝酒，看起来是个无害的老实人。随处可见的小职员，回到家就变成暴君。很多事都会成为爸的暴力开关啪嗒一下闭合的推动。儿子不做作业看电视。妻子做的菜咸了，淡了。儿子考试成绩掉出了前三名。单位的其他人评了先进。
他从小到大被爸用很多东西打过，对忍耐疼痛有了心得。有一次，他偷偷藏起了鸡毛掸子。爸找不到掸子，把手边所有物品抓过一遍，嫌不趁手，最后将键盘从主机扯下来。键盘敲在身上，疼痛不算尖锐，几下之后，按键四散，啪啦啦滚了一地。他抱着头想，过后得趴在地上从各个角落找到按键装回去，还不知能不能用。
小学四年级，他从外面捡了只不足月的小猫回来。小猫大耳朵大眼睛，像个精灵。妈显得为难，说你爸肯定不会让你养的，赶紧带出去吧。他说，试一试，万一可以呢？爸下班回来，看见猫，黑着脸不由分说从阳台扔了出去。他家住的是四楼。他没有勇气从阳台往下看。那天夜里，像很多次一样，等爸打累了歇下来，他默默吃了冷掉的饭菜，脱得只剩短裤站在浴室里，让妈用冷毛巾帮他敷青紫的肩膀、背和屁股。瘀伤不能碰热水。他很少哭，那一晚哭个不停。妈绞着毛巾说，跟你讲过，你不听，唉，怎么就这么倔。像谁呢？
唯一可以称之为救赎的，是爸每个周末总有一个白天不在家。小时候他还会天真地问爸去了哪里，换来一顿打，后来便再也不问了。爱去哪儿去哪儿，不在最好。他对此有过自己的猜测，例如，去赌，去找女人。但爸实在不像能有那些寻常嗜好的人。爸唯一的爱好是做填字游戏。早先家里订的报纸杂志上有，再后来买专门的书，进入网络时代，爸开始从网上下载题目打印出来。爸以他一贯的慎重将填完的纸页装入文件夹，书柜里的文件夹逐年增加，书脊位置贴着手写的年份。有时他觉得，爸的一生不过是不断堆积的填字游戏的蓝色夹子。他知道，爸留给自己的疼痛的记忆，迟早会淡去。
但他仍然决心杀死爸。为了妈。
他试着用刀切摞在一起的报纸，刀刃顺利地下去一厘米多。明亮的刀锋似乎能穿透一切。他私下练习了很多回。手肘向后再往前。穿过空气，就会抵达皮肤内脏和骨骼。会有阻力，也可能偏离心脏，得多捅几次。想到爸的血喷射在自己身上的情景，他起了鸡皮疙瘩。不是兴奋，纯属厌恶。他想好了，等妈和姨妈去外婆家。爸是孤儿，听说有个弟弟，但从不来往。爸痛恨陪着妈走亲戚，而他会留在家里，和爸一起吃饭。可惜爸不喝酒，不然灌醉了更好行事。不，那家伙不配拥有模糊的死。要让他看清，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那个日子如计划般到来了。他把妈出门前做好的饭菜重新热过，独自等了很久，爸没回家。奇怪的是妈也一直没回来。他等不住，刚睡下，家里电话响了，妈在那头哭得泣不成声，说，你爸出事了。
爸的单位计划发一笔津贴，走现金而不是转账。爸从银行取了钱出来，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带着钱，沿着云南路往南走。爸不知道有人盯上了他，一路尾随。对方在僻静的街角试图抢装了钱的包，爸奋力保护，被捅了七刀。没有致命伤，死于失血过多。
听闻这一切，乃至看到爸的尸体，他都上不来实感。在他的脑海中，在街角一刀刀捅死爸的人，是他自己。尽管被抓到的凶手是个陌生人。
单位打算将爸评为先进典型，结果奖励和抚恤金尚未下来，爸的贪污败露了。他漠然地想，爸如果不死，迟早也会因为挪用公款下狱。做一个死掉的贪污犯的儿子，和做一个坐牢的贪污犯的儿子，也许还是前者来得利索。
他直到这时才知道爸每个周末外出的秘密去向。妈原来一直都知道。爸在年轻的时候打伤老师，害得那人后半生坐在轮椅上。打人的不止爸一个，这么多年来，其他人装作忘了或是真的忘了，只有爸每周一次去从前的老师家，帮着打扫卫生，推轮椅带老人出门。
妈说，你爸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急躁。
他有一万句反驳的意见，都埋在肚子里。说到底，他几乎没法相信这件事。爸在家不碰家务，很难想象那个人会去别人家扫地、擦桌子、倒垃圾。居然有那么些时候，爸拿起扫帚却不是为了打人。
抢劫并杀死爸的凶手被判了无期。判决下来前，他们搬了家。他怕妈理东西时发现那把刀，找了报纸将它包起来，夹在空白的作业本中间，乘公交车到虹口，连着作业本扔在上外附近的河里。那条河他以前去同学家玩时注意过，是个清静的好地方。初中的时候他很想死，有机会便寻觅僻静的适合一个人死的场所。后来回想，那不过是“中二病”的一种。也许对爸的杀意同样是年轻的自以为是。他不确定的是，如果那天爸如常回了家，他是不是真有足够的决心。
逃课的那天下着小雨，雨点在灰黑色的河面画出一圈圈涟漪。被报纸包裹的刀在空中脱离了本子，近乎欢快地一头朝下扎进水中。
“三年前，有个大学同学约我来这间店。等他的时候，我吃了一只巧克力麦芬。那是个大晴天。很奇怪，吃下蛋糕的时候，我以为我在从前的一天，一个雨天。”陆南开口说道。
如果不是那个蛋糕，他差不多早就忘了，有过那么一个雨天。
时间是春天或秋天，总之雨里带着轻寒。他上初一或初二，记不清了。他上课偷玩同桌的手掌机，被老师逮到了，说让家长来一趟。正值妈断了胳膊的时期，家里的气氛如同灾后，滞重而平静。他觉得自己就像台风的风眼，或是即将燎原的火星。放学后，他冒着微雨尽可能慢地往家走，边走边用袖子抹眼泪。这事没法瞒。可是该如何讲，该对谁讲，都是问题。妈从来不是他的同盟，光是小心地对待爸就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她原先在街道工厂，婚后很快辞职，在外面讲起来是“有福气不用上班”，连她姐姐也不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