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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尔德拔河记

书籍名:《翻译乃大道》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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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儿戏》译后



《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不但是王尔德最流行最出色的剧本,也是他一生的代表杰作。批评家对他的其他作品,包括诗与小说,都见仁见智,唯独对本剧近乎一致推崇,认为完美无陷,是现代英国戏剧的奠基之作。王尔德自己也很得意,叫它做“给正人看的闲戏”(a trivial comedy for serious people),又对人说:“不喜欢我的五个戏,有两种不喜欢法。一种是都不喜欢,另一种是只挑剩《不可儿戏》。”

然而“五四”以来,他的五部戏里,中国人最耳熟的一部却是《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这是1925年洪深用来导演的改译本,由上海大通图书社出版。此剧尚有潘家洵的译本,名为《王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两种译本我都未看过,不知谁先谁后。其他的几部,据说曾经中译者尚有《莎乐美》和《理想丈夫》:《莎乐美》译者是田汉,《理想丈夫》的译者不详。至于《不可儿戏》,则承宋淇见告,他的父亲春舫先生曾有中译,附在《宋春舫论剧》五册之中,却连他自己也所藏不全了。剩下最后的一部《无足轻重的女人》,未闻有无译本。

六十年来,王尔德在中国的文坛上几乎无人不晓。早在1917年2月,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里,就已把他和歌德、狄更斯、雨果、左拉等并列,当做取法西洋文学的对象了。然而迄今他的剧本中译寥落,究其原因或有三端。一是唯美主义的名义久已成为贬词,尤为写实的风尚所轻。二是王尔德的作品说古典不够古,说现代呢又不够新。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王尔德的对话机锋犀利,妙语逼人,许多好处只能留在原文里欣赏,不能带到译文里去。

我读《不可儿戏》,先后已有十多年;在翻译班上,也屡用此书做口译练习的教材,深受同学欢迎。其实不但学生喜欢,做老师的也愈来愈入迷。终于有一天,我认为长任这么一本绝妙好书锁在原文里面,中文的读者将永无分享的机会,真的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要说与君听,只有动手翻译。

当然,王尔德岂是易译之辈?《不可儿戏》里的警句隽言,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不,简直是五步一关,十步一寨,取经途中,岂止八十一劫?梁实秋说得好:英文本来就不是为翻译而设。何况王尔德当年写得眉飞色舞,兴会淋漓,怎么还会为未来的译者留一条退路呢?身为译者,只有自求多福,才能绝处逢生了。

我做译者一向守一个原则:要译原意,不要译原文。只顾表面的原文,不顾后面的原意,就会流于直译、硬译、死译。最理想的翻译当然是既达原意,又存原文。退而求其次,如果难存原文,只好就径达原意,不顾原文表面的说法了。试举二例说明:



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rnest?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这是第一幕开始不久的对话。杰克的答话,如果只译原文,就成了“哦,乐趣,乐趣!甚么别的事该带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吗?”这样,表面是忠于原文了,其实并未照顾到原意,等于不忠。这种直译,真是“阳奉阴违”。我的译文是“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



Lady Bracknell. Where is that baby?

Miss Prism.  Lady Bracknell, I admit with shame that I do not know. I only wish I could.



这是第三幕接近剧终的一段,为全剧情节所系,当然十分重要。答话的第二句如果译成“我但愿我能够知道”,错是不错,也听得懂,可是不传神,所以无力。我把它译成“要是我知道就好了”。这虽然不是原文,却是原意。要是王尔德懂中文,也会这么说的。

以前我译过诗、小说、散文、论文,译剧本这却是第一次。当然小说里也有对话,可说和剧本相通。不过小说人物的对话不必针锋相对,更少妙语如珠。戏剧的灵魂全在对话,对话的灵魂全在简明紧凑,入耳动心。讽世浪漫喜剧如这本《不可儿戏》,尤其如此。小说的对话是给人看的,看不懂可以再看一遍。戏剧的对话却是给人听的,听不懂就过去了,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我译此书,不但是为中国的读者,也为中国的观众和演员。所以这一次我的翻译原则是:读者顺眼,观众入耳,演员上口。(其实观众该是听众,或者该叫观听众。这一点,英文的说法是方便多了。)希望我的译本是活生生的舞台剧,不是死板板的书斋剧。

因此本书的译笔和我译其他文体时大异其趣。读我译诗的人,本身可能就是诗人,或者是个小小学者。将来在台下看这戏的,却是大众,至少是小众了。我的译文必须调整到适度的口语化,听起来才像话。同样的字眼,尤其是名词,更尤其是抽象名词,就必须译得响亮易懂,否则台下人听了无趣,台上人说来无光。例如下面这一段:



Gwendolen. Ernest has a strong upright nature. He is the very soul of truth and honour.

Disloyalty would be as impossible to him as deception.



抽象名词这么多,中文最难消化。末句如果译成“不忠对于他将如欺骗一样不可能”,台上和台下势必都显得有点愚蠢。我的译文是“他绝对不会见异思迁,也不会做假骗人。”千万不要小看中文里四字词组或四字成语的用处。在新诗和散文里,它也许不宜多用,但在一般人的口头或演员的台词里,却听来响亮而稳当,入耳便化。



Lady Bracknell. Sit down immediately. Hesitation of any kind is a sign of mental decay in the young, of physical weakness in the old.



第二句的抽象名词也不少。尤其句首的一词,如果只译成二字词组“犹豫”或“迟疑”,都会显得突兀不稳。我是这样译的:“犹豫不决,无论是什么姿态,都显示青年人的智力衰退,老年人的体力虚弱。”

遇见长句时,译者要解决的难题,往往首在句法,而后才是词语。对付繁复长句之道,不一而足,有时需要拆开重拼,有时需要首尾易位。一般译者只知顺译(即依照原文次序),而不知逆译才像中文,才有力。



Lady Bracknell. I should be much obliged if you would ask Mr. Bunbury, from me, to be kind enough not to have a relapse on Saturday, for I rely on you to arrange my music for me.



这种句法顺译不得。我便拆而复装,成为“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别尽挑礼拜六来发病,我就感激不尽了,因为我还指望你为我安排音乐节目呢。”



Miss Prism. I do not think that even I could produce any effect on a character that according to his own brother's admission is irretrievably weak and vacillating. I am not in favor of this modern mania for turning bad people into good people at a moment's notice.



两个长句,或因附属子句尾大难掉,或因介系词片语一层层相套,都不宜顺译。我的译文是:“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认他性格懦弱,意志动摇,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对这种人,我看连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声通知,就要把坏蛋变成好人,现代人的这种狂热我也不赞成。”看得出,两句都是逆译了。还请注意,两句译文都以动词结尾,正说明了在不少情况下,英文句子可拖一条受词的长尾巴,中文就拖不动。所以我往往先解决复杂迤长的受词,再施以回马一枪。

其他的难题形形色色,有的可以克服,有的可以半悬半决,有的只好放弃。例如典故,此剧用典不多,我一律把它通俗化了,免得中国观众莫名其妙。像Gorgon就译成“母夜叉”;It is rather Quixotic of you就译成“你真是天真烂漫”。如果译诗,我大概会保留原文的专有名词。最好笑的一句是电铃忽响,亚吉能说:“啊!这一定是欧姨妈。只有亲戚或者债主上门,才会把电铃按得这么惊天动地。”后面一句本来是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我个人是觉得好笑极了。因为这时华格纳刚死不久,又是萧伯纳一再鼓吹的歌剧大师,以气魄见长。可惜这典故懂的人固然一听到就好笑,不懂的人一定更多。

双声是另一个问题。拜伦《哀希腊》之the hero's harp, the lover's lute,胡适译为“英雄瑟与美人琴”,音调很畅,但不能保留双声。双声与双关,是译者的一双绝望。有时或可乞援于代用品。例如I hear her hair has turned quite gold from grief.最后三字是从grey from grief变来的,妙在双声之格未破。我译成“听说她的头发因为伤心变色像黄金。”双声变做叠韵,算是妥协。

最难缠的当然是文字游戏,尤其是一语双关,偏偏王尔德又最擅此道。从本书中,有不少这样的“趣克”(trick)都给我应付了过去。有时候实在走不通,只好变通绕道,当然那“趣克”也变质了。例如下面的对话:



Jack.   Well, that is no business of yours.

Algernon. If it was my business, I wouldn't talk about it. It is very vulgar to talk about one's business. Only people like stockbrokers do that, and then merely at dinner parties.



这不能算是王尔德最精彩的台词,可是其中business一字造成的双关“趣克”却成了译者的克星。我只好绕道躲它,把stockbroker改成“政客”,成了“要是跟我有关系,我才不讲呢。讲关系最俗气了。只有政客那种人才讲关系,而且只在饭桌上讲。”

有时候变通变出来的新“趣克”,另有一番胜境,想王尔德看了也不免一笑。例如劳小姐劝蔡牧师结婚,有这样的妙语:



Miss Prism. You should get married. A misanthrope I can understand—a womanthrope, never!



劳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误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虽然不通,却很难缠。如果我不接受挑战,只译成“一个厌世者我可以了解——一个厌女者,决不!”当然没有大错,可是听众不懂之外,还漏掉了那半通不通的怪字。最后我是这样变通的:“一个人恨人类而要独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个人恨女人而要独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王尔德用人名也有深意。主角杰克原名Ernest,当然是和earnest双关,我也用谐音的“任真”。“梁勉仁”当然是影射“两面人”。劳小姐原文为Miss Prism,取其音近prim(古板)。我改为“劳”,暗寓“牢守西西丽”之意,因为它音近prison,何况她也真是“老小姐”呀。

最后要交代的是:《不可儿戏》写成于1894年,首演于1895年,出版于1899年;1952年曾拍电影。王尔德的初稿把背景设在18世纪,不但情节更为复杂,而且还比今日的版本多出整整一幕来。终于他听从了演出人兼演员乔治·亚历山大的劝告,把初稿删节成今日的三幕,整曲戏才畅活起来。可见即使才高八斗,也需要精益求精,才能修成正果。

不过王尔德毕竟是天才。当日他写此剧,是利用与家人去华兴(书中提到的海边小镇)度假的空暇,只花了三星期就完成的。我从今年二月初译到三月中,花了一倍的时间。王尔德的妙语警句终于捧到中国读者和观众的面前,了却了我十几年来的一桩心愿。

俏皮如王尔德,读了我的译本,一定忍不住会说:So you have presented me in a new version of Sinicism? It never occurred to me I could be made so Sinical.

萧条异代不同时。只可惜,他再也听不到自己从没讲过的这句妙语了。



1983年清明节黄昏

王尔德的幽灵若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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