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的翻译用心——《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译心与译艺：文学翻译的究竟》赵元任的翻译用心——《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从前的游记，不论是写的，如《徐霞客游记》；或是译的，如《马可波罗游记》，现在都当成旅游文学了。可能是从“travelogue”或“travel writing”这字儿或词儿译过来的，“游记”倒少见了。

十六世纪以来，英国在海上逐渐夺得了霸权。到十八世纪有两本书反映出帝国版图的扩张，刺激了小说家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一为狄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其原名为：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一为史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其原名为Gulliver's Travel。这两部小说一用“Adventures”，一用“Travel”；既是冒险故事，也是另类旅游。前者仿佛真实的体验，后者则充满了幻想。等到维多利亚不仅是大不列颠的，也成了印度的女王，船行可达之地都飘扬起米字旗来，如此，空间的探索更飞越地理的界限，深入奇幻的梦境。有《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随兔子直入洞中的地底探险，也有后来的小飞侠，干脆冲破地心吸力的限制，飞向永无岛去。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卡乐尔（Lewis Carroll, 1832–1898）所著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的赵元任（1892–1982）译本。原书一八六五年出版，赵译则完成于一九二一年。晚近的译本都改书名为“爱丽斯漫游奇境”。把阿丽思换成爱丽斯，而拿掉了“记”字。

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卡乐尔此书，比如社会学的、心理学的，还有历史的、数学的、逻辑的。赵元任在他的译者序里说这是部笑话书，其意思在于“没有意思”，也“就是英文的‘nonsense’，中国话就叫‘不通’”。其实“nonsense”可以译作“瞎扯”，撇除了寓言与教训，只是单纯的有趣与好玩，卡乐尔就是创造出瞎扯文学这一派。瞎扯而能成为文学，才是卡乐尔的本事所在，其文字掌握的巧妙，已不是笑话书所能涵盖。

周作人赞赏赵元任选译这部书的眼力及选用原著的插图，又佩服他纯白话的翻译以及注音字母的应用。17再看赵氏本人的十条译书凡例，其中有一条专说本书叙事采用的是普通语体文，而会话要说得活现，就借用了方言的材料。所谓方言，指的是北京话。18

我们看在第三章中离开了眼泪池后，老鼠说它要跟大家讲话：

"Ahem!" said the Mouse with an important air, "Are you all ready? This is the driest thing I know. Silence all round, if you please! 'William the Conqueror, whose cause was favoured by the pope, was soon submitted to by the English, who wanted leaders, and had been of late much accustomed to usurpation and conquest. Edwin and Morcar, the earls of Mercia and Northumbria – ' " 19

赵元任这样译：

那老鼠做着个高贵的样子，咳一声道，“呃哼！你们都齐备了吗？我将要给你们的东西是天下再没像这样又干又暖的了。请你们诸位静听，不准吵闹！‘威廉大将，其义军本为罗马教王所嘉许，故未久即将英格伦完全臣服，英格伦彼时本缺乏领袖，近年来频遭国内僭篡与夫外邻侵略之乱，亦已成习惯。哀德温与摩耳卡耳，即迈耳西亚与娜司生勃利亚之伯爵——’”20

细看这段话实际上有两部分，前半说的是大家从眼泪池中爬出来，全身自然是湿透了，都想让自己快点干。“the driest thing”一语双关，既用干燥一义来对照全身湿透的情况，又意味着要讲的话是最干巴巴的了。以双关语为游戏文字，比任何词汇都要难译。“又干又暖”照顾到了“干燥”之意，但“枯燥”就无法两全。再者，“齐备”又不是指用具，这样译还真的有些怪。

至于后半是话中话，英语原文显出一派装腔作势，令人想起历史教科书来。这应是卡乐尔与阿丽思原型的小姑娘之间的心灵交感，是以诙谐来挖苦维多利亚时代的说教。赵元任者，语言学家也。他把前半译为口语，即周作人所说的“纯白话的翻译”，后半段则改用文言。虽然语体并不成熟，我们仍能感觉到译者从语体转文言时逗弄文字的兴奋，以及他借以讽刺文言之为死文字的得意。但就翻译而言，用文言来译老鼠的陈腔，却是神来之笔。

关于文言与白话，还要略加说明。五四运动后的一九一九下半年，全国大部分报刊改用白话，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国小学一、二年级采用白话的语文教材。一九二一年全国中等和高等师范学校减少文言文，增加白话文。赵译本一九二二年一月出版，回应了当时文学改革的大势。

再看下面这个例子，是阿丽思跟老鼠讲话：

"You promised to tell me your history, you know," said Alice, "and why it is you hate – C and D," she added in a whisper, half afraid that it would be offended again.21

赵这样译：

阿丽思道，“你不是说你要告诉你的历史吗？告诉我你为什么恨——那个——那些——（ㄇ和ㄍ），”她末了两个字母轻轻儿地说的，怕回来又得罪了它。22

除了“末了”就是“最后”，为方言一例，这里要说到周作人佩服赵元任的另外一点，即注音字母的应用。注音字母是北洋政府教育部在一九一八年颁布的，为声韵学家章太炎所创。一九三〇年改名为注音符号，如今仍为台湾的主要标音工具。卡乐尔原文中的“C and D”，是指“Cats and Dogs”，也就是猫和狗。因为知道老鼠害怕猫和狗，所以避正字而简称为“C and D”。赵元任将其译为“ㄇ和ㄍ”，也就是用了汉语“猫”和“狗”的声母。这译法很聪明，我也好像周作人似的予以击节！何况赵还用“那个——那些”译出“C and D”可能表示的复数形态。

但最近看到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二〇〇四年出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选评）》，赵译如下：

阿丽思道，“你不是说你要告诉你的历史吗？告诉我你为什么恨——那个——那些——C和D，”她末了两个字母轻轻儿地说的，怕回来又得罪了它。23

也就是说出版社擅自把赵译的“ㄇ和ㄍ”改成了“C和D”。讲评的思果不明就里，大概也没有读过赵氏原译，只评说C和D是“英语cat（猫）和dog（狗）的首字母”。既辜负了赵元任，也辜负了周作人。

赵元任在译者序里又说，《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出版之后，阿丽思在其他国家又继续漫游。比如一九一三年哈佛的《阿丽思漫游康桥记》，一九一九年柏克莱加州大学的《阿丽思漫游勃克力记》。赵说以后指不定还会有《阿丽思漫游北京记》呢。24《阿丽思漫游北京记》至今未见，但是沈从文在一九二八年则已写出了《阿丽思中国游记》。25沈氏不谙英文，这创作全是为了妈妈和妹妹，是看了赵氏中译本后的直接回响。

二〇〇九年七月七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