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兄弟登高处

《译心与译艺：文学翻译的究竟》遥知兄弟登高处,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遍插茱萸少一人10

是王维想到他的兄弟们在重阳登高时，意识到自己不在的事实。是从反面‘You missed me’来说‘I missed you all’，也是从‘你不在’来说‘我想你’。”

早期的哈佛人Witter Bynner（1881–1968）把这两句译为：

When brothers carry dogwood up the mountain,

Each of them a branch – and my branch missing.11

把“少一人”译为“my branch missing”，成了“少一枝”了。

宇文所安则译为：

And know that brothers far away

are climbing someplace high,

Decking themselves with dogwood twigs,

Short one person.12

“Short one person”从“少一人”直译而来，总该没有异议罢？但文学翻译本来就不避歧义，许渊冲译为：

I know my brothers would, with dogwood spray in hand,

Climb up the mountain and miss me so far away.13

两人阐释此诗的意见不同。宇文的直译，“兄弟”之间的关系并未很清楚地表达出来。而许渊冲的翻译，把这意思表达出来了，但又似乎说得太清楚了，味道浅些。

即便如此，我们发现许氏另有一些古诗英译的诗集，也收了这首诗，但“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一律译成“Climb up the mountain and think of me so far away.”14可见他也曾在“miss me”与“think of me”之间徘徊，难以作决。

英文的贺卡里有很多“thinking of you”，似乎可译成“我想你”，但一般谈话中鲜有人用“I'm thinking of you”，多半是用“I missed you”。现代中国人的情况则相反，一般总是说“我想念你”。同学的问题，有时令人惊异，固不足怪；反而在发问或讨论之中，自己的经验往往给唤起而苏醒。我刚到香港时，看到过一张卡片，上面画的只是一个衣架，此外什么都没有。意思是：我好挂住你啊！“挂住”是广东话的“想念”，衣架自然是形象化了的。

五、“客至”、“宾至”与“有客”

杜甫在成都的一首七律——《客至》，宇文所安译之如下：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余杯15

A Guest Comes

North of my cottage, south of my cottage,

spring waters everywhere,

And all that I see are the flocks of gulls

coming here day after day,

My path through the flowers has never yet

been swept for a visitor,

But today this wicker gate of mine

stands open just for you.

The market is far, so for dinner

there'll be no wide range of tastes,

Our home is poor, and for wine

we have only an older vintage.

Are you willing to sit here and drink

with the old man who lives next door?

I'll call to him over the hedge,

and we'll finish the last of the cups.16

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引杜甫自注，此诗是“喜崔明府相过”，即因自己的舅父崔明府来访，欣然而作。诗题的“客”指舅氏，诗中的“客”则是泛指。杜甫平时没有什么人造访，门前门后来的都是鸥鸟，现在忽有一亲人出现，杜甫特别扫径相迎。仇氏又引一位黄生之言，说上面四句是客至，有空谷足音之喜；下面四句是留客，见村家真率之情。前借鸥鸟引端，后将邻翁陪结，一时宾主忘机。17宇文所安将诗题的“客”译为“a guest”，诗中的客译为“a visitor”。他不理会字面以外自传性质的文献，只将文意译出。

但洪业的译法则不同：

Magistrate Tsui Comes

Spring rain gathers in pools north and south of my hut.

Flocks of gulls are our only every-day callers.

The paths strewn with fallen petals have not been swept to welcome visitors;

The rustic gate is for the first time this year opened for you.

The market is far; we cannot offer more than this plate of food.

We are poor; we have only this pot of old home-brew.

Would you like to drink with a good old neighbor of mine?

I'll shout over the fence for him; he will help us finish the wine.18

他是完全根据仇注的内容，将杜甫的生平融入诗中，再译出来。所以《客至》解作“崔明府相过”而译成“Magistrate Tsui Comes”。

这使人想起杜甫在成都所作的另一首七律《宾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

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

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

乘兴还来看药栏。19

《宾至》与《客至》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宾至》的结构仇兆鳌说上面四句是宾至，下面四句是留宾；这与《客至》相似。先为谦己之语，而复尽款洽之情。杜甫以自己僻居又兼老病，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来，而来的客勾留一整天，竟是因文章而相契，所以使他特别感动。仇氏又引张綖注，说《宾至》有敬之之意，《客至》有亲之之意。这自然是因为《宾至》的客人是客人，而《客至》的客人是亲人之故。这一首洪业译之如下：

A Visitor

Few people come to this quiet dwelling in a secluded place,

And a sick old man, leaning on a boy, finds it hard to bow.

How can my writings be good enough to startle the world,

That you should stop your cart and horses by the riverside?

I shall keep such a fine guest to sit with me the whole day,

I shall offer the coarse rice that has always been a poor scholar's fare.

If you despise not such poor meals in the country,

Please come again whenever you like to see my medicinal plants.20

洪业的《宾至》简译成“a visitor”，而所至之宾乃佳客也，他译成“a fine guest”。除了《宾至》与《客至》以外，杜甫在成都还写过一首《有客》。这首诗较少人知，自然也较少人译，我见过的也只有洪业的译文：

有客

患气经时久，

临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

疏快颇宜人。

有客过茅宇，

呼儿正葛巾。

自锄稀菜甲，

小摘为情亲。21

A Guest

My difficulty with breathing is an old ailment.

My house over the river is a new choice.

It offers not only relief from the noisy city life,

But also free and fresh air especially good for me.

A guest has come to call at my thatched dwelling,

I call my son to help me tie my headgear straight.

"These are the tender vegetables that I have planted myself.

Let me pluck a few for you as a token of friendship."22

仇注以为上四句言卜居情况，下四句言客来情事。这三首都是在成都时写的，卜居之处即是草堂。《有客》大约最早，接着是《宾至》，最后是《客至》，皆作于公元七五九至七六〇年之间。洪业熟读杜诗，以诗为传，所下工夫见之于译作，所以有“A Guest”、“A Visitor”、“Magistrate Tsui Comes”的分别。

这又使人想起梭罗《湖滨散记》（Walden）中的一章：“Visitors”，而一般中译本都翻成“访客”。其实杜甫的《有客》、《宾至》甚至《客至》，如果不打算指出是谁，都可译成“a visitor”，而梭罗的“Visitors”似乎也可以译成“客至”。

六、说“絃”与“弦”

斟酌黄丽松回忆录中译本的书名

最近为前港大校长黄丽松教授翻译了他用英文所写的回忆录：A Lifetime in Academia。在《译后记》中我写了这样几句话：

有人把生命比做光，是黑夜里风前的烛光，既明灭无时，也摇曳无定；又有人把生命比做影，是秋空中变幻的云影，随着仰望时的指点，有时看似群羊，又忽然变为猛虎。其实，光和影都不足以形容，人生是一曲交响：絃不歇，而笛又来；琴未完，而鼓忽作。起伏抑扬之际，使人哀乐无从自主。我一边翻阅，一边翻译黄校长这本自述，越是觉得自己不仅在看，更是在听。

……

我们如用一句话来说黄校长的一生：那就是风雨中不辍絃歌，也可以说絃歌中频来风雨。那么，这一幅学者的自画像，更可以题为“风雨絃歌”罢。23

中译本出版一个多月，听到不少谬奖，也看到一些商榷。比如有人问及，把人生比做风前的烛光，比做秋空中的云影，所谓有人说，是谁说的？又有人写出读后感，质疑道：为什么把A Lifetime in Academia的英文书名译成《风雨絃歌》，而絃歌之絃似应为弦。

这两个“有人说”，并不是泛泛的指涉。比如把人生视为风前的烛光，那是引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Macbeth），在此没有子曰、诗云的举出麦克白来，是我认为无此必要。

英文书名A Lifetime in Academia可以直译为《学人生涯》，但为什么译成《风雨絃歌》呢？也许有必要把故事的出处及典故的形成略述一下。

《论语·阳货》记有以下一段话：

子之武城，闻絃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24

孔子到了武城，听到絃歌之声。依琴瑟而咏诗，反映出子游以礼乐为本的治绩。上下学道的景象，夫子显然很欣赏，也就不免用轻松的口吻以贬作褒地说出牛刀割鸡的话来。可是，子游不太跟得上夫子的幽默，把这句开玩笑的话当真了。在如此既不易解释，又难以说明的窘况下，夫子只有以“前言戏之耳”来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子游把孔子的学道理论，施诸治理武城的实验，可以说是教化之始，得到孔子的致歉与嘉许。此外孔子在匡遭围，在陈绝粮，仍不断盈耳的絃歌，自兹以后，化为高山仰止的赞叹。庄子有其文，司马有其史。《庄子·秋水》记孔子之絃歌不辍曰：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25

《孔子世家》录孔子讲诵絃歌不衰，引用了《论语·卫灵公》中师生之间的另一段对话：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26

于是絃歌成了学术的称谓与教育的象征。自是而后，絃歌二字在历史的长流中，因传递而展开，比如曹丕的《清河作》：

方舟戏长水，澹澹自浮沉。

絃歌发中流，悲响有余音。

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

心伤安所念？但愿恩情深。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27

絃歌在此是指琴瑟相和之歌，意义引申到爱情的追求以及知音的寻觅，再比拟为对政治上怀才而遇的向往。

到了竹林七贤的时代，絃歌出现在阮籍的诗中借以咏怀：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絃歌。

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

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28

这里的絃歌，指少年之游。少年自不免于轻薄，依恃青春与所从游嬉戏于里巷间。这个得意不可一世的神气是用来烘托他日穷途哭路的觉悟的。失路从字面上讲是懊悔过去的冶游，实则是悲叹自己在政治上的际遇。

竹林七贤很多在音乐上有特殊的造诣。阮籍、嵇康均善抚琴，阮籍会作长啸，嵇康精于广陵散。他们两人各有一音乐专著：嵇康的《声无哀乐论》，详述声音是自然的客观的律吕，与主观的哀乐并无必然的对应关系。他说：“克谐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絃”。29至于傲然不羁、狂放纵酒的阮籍则雅好正乐。他在《乐论》中说：“今则流涕感动，嘘唏伤气，寒暑不适，庶物不遂，虽出丝竹，宜谓之哀。奈何俯仰叹息，以此称乐乎？”30

丝竹自然是管絃了，于此，絃与歌分别作为器乐与声乐之名称，往往分开叙述了。到了唐朝，有王维的名作：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31

也有李商隐的新词：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絃。

…… 32

或以絃音配上啸声，或以箫笛加诸琴瑟；有时烘托出士子独处的幽趣，有时渲染了诗人寂寞的心情。

黄丽松校长之回忆录所涉及的内容，由成年至晚岁，是他在世变日亟中做学术上的进修，而由教育建树中实现理想，几乎无一日离开学府。这些不是正可以用絃歌不辍于风雨中来形容吗？黄校长自幼即学拉小提琴，到老来又学制小提琴，那倒是天外飞来的巧合，是全然不费工夫而得之的了。

至于“絃”与“弦”，此二字在近代任何一本字典或辞典中，均可通用。但在古籍中，从《论语》、《庄子》到《史记》，全是用“絃”。降至曹丕的诗固如此，再至阮籍的诗仍如此，李商隐的诗亦复如此。我们每念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