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树马缨花
时间:2023-03-15 03:46:25
门前一树马缨花一文创作于:2023-03-15 03:46:25,全文字数:77889。
门前一树马缨花刚喝完一瓶,老者就已眼圈泛红,神态和言语间已值微醺。到底上了岁数,周启书和小唐都劝他不要再喝,小唐干脆去夺他的杯子,并对周启书道,老小孩儿,任性。老者道,没事儿,小茶,放点儿音乐助助兴。小唐对周启书无奈地眨眨眼,走到书架旁,开了音响。音乐声缓缓流出,一个浑厚的男声浅唱低吟,窗外暮色四合,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穿堂而过,一时间各人皆寂寂无言。周启书的目光落在小唐的爷爷身上,后者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使其散发出一种木雕般的静谧,似乎与椅子、桌子融为了一体。音乐声渐高,充满房间,周启书听出了歌词,一股热流泉水般乍然间从心底深处涌出,蹿升至四肢百脉,蹿升至眼眶。……
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
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
啊一生只为这一天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留住我们的根
……
7
次日用过早餐,周启书退房后打车直奔机场。机械地配合工作人员办完各项手续和检查,终于走向登机口时,他给晶晶发了一条微信,问姑妈现在的状态。以前的任何一次出差或旅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归心似箭,恨不得能够瞬间位移,回到那个被兰泉河拥在臂弯中的小村庄——南棋盘。这么多年来,他曾一度努力想要忘掉并且也成功忘记过的名字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再次浮现于脑海,犹如被热水充盈的茶叶恢复了生命的记忆,舒展、腾挪、绽放。
很快晶晶回复道,她还在坚持着,没有咽气,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周启书回复道,快了,今晚之前我尽量赶到。随后,在免税店给儿子和老婆买了礼物,静候登机。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飞行,抵达首都机场。周启书打车,在车上给助理打电话,将最近几天的工作做了安排,又给儿子和老婆发微信,说他要晚几天回家。打车到小区,他没进家门,直接到车库取了自己的车,出城上高速,奔兰泉河而去。
一路上,他开得飞快,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下高速才不得不慢下来。北国正值初冬,国道两边皆为空旷的田野,周遭一派静谧,在夕照的直射下显得稀薄、轻盈,泛着忧郁的光辉,远处的树丛于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众幽灵。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乡村图景,也是他从前看厌了的景色,他曾以为再不需要多看上一眼。可这一切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执拗、亲切、熟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整日沉醉于乡间的淘气孩童,浑身散发着无知和野性,丝毫不屑于将来要赢取和倚赖的金钱、荣誉、地位、事业和家庭。
十多分钟后,在导航的提示下,拐上了兰泉河西埝,随即关掉导航,接下来的路他非常清楚该怎么走。当一座破败的混凝土大桥在暮色苍茫中影影绰绰地闪现时,他逐渐放慢车速,而后干脆熄火。上桥,顺着路下坡,就能直接进入南棋盘村,这条路他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如今却有点儿怯生生的,仿佛留守儿童面对分别很久面目已非的母亲那般,不敢上前。打开车门,他抽出一支烟,狠狠地吸着。上一次来这里还是父亲活着时,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有踏足,包括父母的忌日和清明,他都没有回来过,只在北京所住社区旁的萧太后河边烧了纸。一连抽了三支烟,搞得腮帮子处的肌肉酸痛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气,驱车上桥。
他终于再次走进这个村庄,走到了奄奄一息的堂姑身边,并且握住了她干枯的手,一切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堪、尴尬,甚至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屋子里的人没几个他认识的,氛围却又那么和谐、轻松,甚至过节般欢乐,他像是这场大戏的压轴演员,只有他如期登台,大家心里才踏实,就连死亡也变得圆满无憾了。堂姑并不老,只是被病魔摧残得苍白、干瘪、瘦小,犹如门前那棵掉光叶子的绒花树,只是树还有返青萌芽的一天,可她已然油尽灯枯,濒临衰竭。在周启书和晶晶的呼喊下,她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他,嘴角轻微地动了动,很快便又合上眼。在和晶晶的对话中,周启书的手渐渐感觉到堂姑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僵硬,凉意从她的躯体里风似的一股大似一股地传来。他面对着姑妈,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走了,应该没有听见。
周启书决定参加完堂姑的葬礼再回京,其间,老婆给他打来一个电话,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等我回去再跟你说,你理解不了或者不想理解都没关系。夜里守灵时,北风吹得棚顶的苫布呼啦呼啦响,灯影摇晃,整个灵棚仿若茫茫大海上飘摇的小船。打盹醒来的晶晶道,哥,我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本来她想亲口告诉你,可你来得太晚,没赶上。周启书问,什么事?晶晶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的土狗小黑吗?它老死以后我妈并没有把它炖着吃了,更没有做成狗皮褥子,而是把它埋在了河边,还栽了一棵桃树在坟头,你有兴趣的话等到春天可以来看看。周启书道,真的吗?她为什么骗我啊?晶晶道,那时她还在生你的气,气你回到父母身边,而且十多年不跟她联系,她这么说是想报复,让你难受,她希望你不要怪她,可以原谅她。周启书不知该说什么,起身走到灵前跪下,烧了几张纸。
下葬那天是个小阳春,微风吹着红日。坟地在村北的麦田尽头,软软的土地,像沙滩,麦苗尚未完全冻坏,呈现娇嫩的黄绿色。晚辈们跪在地上烧纸,火焰腾起老高,灰烬升到空中,飘浮,翻腾,落到地上、人们的身上。周启书抬头,望着阳光中舞蹈的灰烬、远处的田野,想到爷爷奶奶,想到父亲母亲,一阵阵心悸,颤抖,犹如发烧。他感觉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火焰烧掉了。
葬礼结束后,周启书赶到父母的墓前,在斜阳下烧了些纸。想说什么却哽咽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等到纸钱燃尽,拿酒圈了。上车后,抽出纸巾擦擦泪痕,赶回北京。老婆和他冷战了两三天,最终还是他服软,说了好话求和才相安无事。日子再次按部就班起来,好像和从前无异,但周启书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变了,具体是什么他又无法诉诸言语。遥远的清迈之行成了一段记忆中的往事,回想起小唐、小唐的爷爷,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直到一个多月后的某天下午,接到小唐的语音聊天邀请,一切才又历历在目,提醒着那是真实经历。
好久没联系,周哥可好?小唐的口吻稍显客气。
挺好的,你呢?周启书道,我回来后就一直忙工作,没得空和你聊天。
我也挺好的。小唐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下去。
有什么话直接说,别见外。
我爷爷去世了。
周启书并不觉得多么意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接着问,什么时候?
一周前。小唐道,我订了后天的机票,我想把他的骨灰撒到还乡河,完成他的遗愿。
眼前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从窗户射进的那束阳光好像也闪了闪,周启书愣了片刻方道,你来吧,我带你去,不过现在,河水估计结冰了。
没关系,撒在河边也行。小唐道。
嗯,来吧,几点到?我去接你!周启书忽然想到,就算结冰也无碍,凿个冰眼很容易。
两点一刻。小唐道,哦,不对,北京时间是三点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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