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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23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无休无止地打电话,只是自救的一小部分。发病以后五天,奶奶开始呼吸困难,方圆跟110说人快不行了,110说没办法,“我崩溃了”。向社区要车带奶奶看病,社区没有,最多只是给个防疫部门电话,上报登记,此后是希望渺茫的等待。
打电话之外,只有几个一次性口罩防护的方圆,走出家门四处为奶奶买药,陪奶奶去医院。发病后四天去铁路医院门诊检查,社区没有车,七十八岁的奶奶是走着去,再走着回家的,路上单趟要一个多小时。奶奶在发热门诊的队列里排了两个多小时,为了避免方圆感染,打发他先回去,找社区反映情况。奶奶回来的路上,方圆一直打电话,终于忍不住半路去接,到家时奶奶满头大汗,晕倒在床,病情眼见恶化,呼吸变得困难。
医院的CT结果出来,没有查出症状,方圆觉得不行,三天后带奶奶去紫荆医院拍片,证实奶奶双肺感染变白,但仍旧没法做核酸确诊,以及入院治疗。两天后奶奶卧床不起,方圆独自跑去紫荆医院要求办理住院,医生告知床位已满,方圆万分不甘心仍旧只能失望回家。
彼时武汉全城正在陷入疫情席卷之中,处于心理叛逆期的方圆能够接受那些实言相告,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的回复,却对一些成人的敷衍拖延,“把我当小孩打发”,“心里感到有一种恨”。这种无助的恨意,一直延续到志愿者介入的时候。
在家中,奶奶卧床虚脱,大口大口喘息,没有力气说话,严重时二十分钟腹泻一次,方圆照料奶奶服药之外,要冲补液盐给奶奶喝,扶奶奶上厕所,学着煮稀饭给奶奶吃,还给奶奶炒了一顿牛肚,自己则是泡面对付,或是买个包子回来蒸。这些以往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一夜之间压到了方圆肩上来。纵使他的身量高出同龄人,也绝然超出了瘦弱肩胛承受的极限。
崩溃之余,方圆终于向他一度失去信任的成人世界呼救。还好在一片溺水的求援声之中,他的声音是被听到的那个。发出求助信的第二天,方圆开始接到无数的电话,“两秒钟打进来一个”。99%是无用的信息或者关怀,郑小仙和几位志愿者、记者属于余下的1%。
外界关注终于促使社区将奶奶送到了中南医院留观室,郑小仙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方圆。一直在从事外地援汉物资对接医院的他,受团队之托努力帮方圆奶奶得到一张床位。因为留观室拥挤不堪,方圆在这里有感染风险,郑小仙联络志愿者找车,直到深夜才找到车送方圆回家。不知哪条线最终起了作用,奶奶最终住进了中南医院病房。
第二天郑小仙给方圆带去了N95口罩、手套和消毒液,又带着方圆,拿志愿者捐助的钱去沃尔玛采购生活用品,因为方圆执意要去医院看奶奶送东西,郑小仙又给他找了一身隔离服,陪同前去。在医院并没有见到奶奶,医生把东西接进去,随后郑小仙提着消毒液去了方圆家里,花2个小时把所有用具消过一遍毒,扔掉无用的东西,减少方圆居家受感染的几率。
大体安顿好方圆祖孙的同时,郑小仙接手了晴晴的求助信息。晴晴的爸爸感染之后,一直无法确诊住院,奶奶在1月底发病,因为本身有好几种慢性病,一周之内肺炎变得严重,从最初的干咳乏力到高烧,几乎不能下床移动,频繁腹泻,随时要晴晴搀扶下床坐痰盂解手,奶奶全身无力,坐下和起身全凭晴晴硬撑,几乎无力承受。
爷爷去世之后,晴晴需要长年照料奶奶,每晚八点半以前回家,为奶奶注射胰岛素。晚上和奶奶同床,奶奶半夜会因腿部抽筋疼醒,被同学形容为“雷打不醒”的晴晴,却会感知奶奶稍有的动静,随时为奶奶揉腿。眼下晴晴需要照顾两个大人和自己,吃饭喝水都没有工夫,自己也出现咳嗽和心率加速的症状,又正好赶上拉长的生理期,一家人陷入绝境。
像方圆一样,困在家中的晴晴打了无数个电话,寻找各种信息,求助多个部门,听到的最多两个字就是“要等”,而这时不管是爸爸还是奶奶,都已经等不起了。爸爸高烧到39.8度,对晴晴说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晴晴请求他一定要坚持住,这头又要鼓励奶奶坚持,一定要等到住上医院。
2月5号,郑小仙来到晴晴家中,按照去方圆家的流程,为一家人购买了口罩、消毒液和生活用品,去社区沟通,第二天又给奶奶送去体温枪。晴晴奶奶问能否住上医院,郑小仙回答可以。没想到当天晚上,回家的郑小仙接到了晴晴电话,说奶奶出事了。
晚上奶奶下床解手的时候,她力气不够,没有扶奶奶在痰盂上坐稳,痰盂翻倒,人一下子摔出去,躺在地上,她没有力气扶起,只好给郑小仙打电话。郑小仙让她用手机视频通话,指导晴晴去摸奶奶的颈动脉,一摸之下晴晴的手机摔在地上,奶奶已经没有脉息了。视频画面瞬间错乱,晴晴的哭声和泪容、奶奶的惨象以及满地的粪尿纷杂而来,一时不知人间何世。
郑小仙忍住难过继续和晴晴通话,嘱咐她用旧衣物盖住奶奶身体,一边联络社区开具死亡证明,和殡仪馆安排丧事流程。还好志愿者将晴晴家的信息发布到了疫情网,防疫部门当晚来消毒,运走了奶奶遗体,第二天办理了死亡证,死因注明是长期糖尿病加疑似新冠肺炎,父亲被洪山方舱医院收治。
只有晴晴当晚无处可去,被污染的家中不能再住,无奈之下郑小仙带她去方圆家中借宿了一夜。本身并未感染新冠病毒的方圆,容纳晴晴在奶奶留下的房间过了一夜。第二天在志愿者协调之下,社区终于安排晴晴住进了隔离酒店。
几天以后,随着武汉市清理疑似暨密切接触者的动作铺开,方圆住进了隔离酒店,核酸检测为阴性。家中租住的残疾母女由社区照顾。晴晴则在酒店检测为阳性,被蔡甸方舱医院收治。最无助的时刻总算过去了。
心事
“奶奶死了,我就死”。第一次见到郑小仙,方圆对他这样说。
方圆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奶奶的死亡,但得是一个正常的离去方式,“不是这种没人管,看着她死去,就在我面前”。
郑小仙和志愿者们致力于打消他的念头。“奶奶是希望你好好的,你跟着她走了,她会安心吗?”
方圆和奶奶相处并不融洽。奶奶的脾气暴,打人特别厉害,“我没见过比她更狠的”。直到眼下奶奶打不动方圆了,两人仍然常常吵架。妈妈当初离家,除了爸爸的行径不轨,婆媳不和也是一个原因。但方圆和奶奶的感情又非常好,“无比厚重”。方圆没有父母的概念,母亲从小离家,父亲只在频繁坐牢间隙回来过两次,九岁那年父亲回家待了一周,“又犯罪进去了”。爷爷有癫痫,发作时死去活来,半夜尖叫,咬舌头到流血。奶奶是一家的顶梁柱,方圆不能设想没有她的生活。
为了劝阻方圆想不开的念头,郑小仙讲述了自己一段椎心的经历。37岁的郑小仙尚未结婚,但曾跟女友有过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孩子在母腹中发育不健康,五个月大的时候流产了,处于生意失败低谷中的郑小仙,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孩子。“叔叔告诉我(他的经历),是想说人要面对很多事情。”
奶奶住院初期,为了分散方圆的焦虑感,在对接各种救援信息和物资的间隙,郑小仙还会抽时间陪他打游戏,作为队友一起在网络上“吃鸡”。从独自居家到住进酒店隔离,两人每晚都会通话,方圆会把自己在家中和酒店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饭发照片报备给郑小仙。
在方圆家借宿那夜,面对为奶奶病危焦急的方圆,晴晴哭着讲了自己奶奶去世的事情,不知是彼此倾诉,或是安慰。
方圆觉得,奶奶虽已年近八旬,但长年捡破烂风雨无阻,身体比一般老人硬朗。但这改变不了奶奶住院一周后升级为危重,被送进ICU病房插管呼吸的现实。医生电话建议最好使用人血白蛋白,但价格高昂,六包需要3 480元钱,一位记者发动校友捐助了3 000元,郑小仙掏光了身上的衣袋,塞给方圆480块,总算凑齐了钱,又送方圆去医院开了购药证明,第二天买到药之后,社区派车送方圆去了医院送药。以后郑小仙又陪方圆去给奶奶买了纸尿裤,直到武汉禁足令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