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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29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算他有良心。上一次,总归要五六年以前了吧,我正在学校办公室坐着,他敲门进来,扑通跪在我面前,说他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我说:“别客气别客气,快快请起,莫要行这样大的礼,对了,你看老师我这两年记性也不大好了——你是哪一级的?”
他原本要爬起来,被我一问,又跪下了。“老师莫怪罪,其实严格来说我没听过您的课,我和您不是一个学院的,但我知道您上课上得很好。当年我如果再坚持一下,脸皮再厚一点,我就能听您的课了。我记得那一年我大二,一个晚上,我在阶梯教室自修,您进来了,站到讲台上,低头开电脑和投影,我才知道这个教室有课。我想了想,还是收拾东西走了,就从您面前走过去的,您还记得我吗?我那时留分头?”我记得才怪,“我是学国际金融的,毕业两年了,和同班同学——”
他指指身后,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四方脸,耷拉着眼,手上缠着毛巾。
“一起创业,创业不容易啊,我们代理的这款产品……”他晃晃手里的喷气瓶,开始介绍产品的性能,说只要在鞋面上喷一喷,擦一擦,就将如何如何。说实话我真不需要。我有一个女同事之前加入了一个毕业生创建的健康饮食群,靠打坐吐纳汲取天地精华,具体来说就是每天早晚绝食,中午等学生送营养水来续命,后来送医院才抢救过来。但他俩一个长跪不起,一个凶巴巴地站着不走,我就有点抹不开面子,把脚交给了他。
“你知道上回给我喷完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我问此时的他。
他仰着头,向我眨巴着眼睛,意思是他知道,但他更愿意听我亲口说出来,发泄我内心的积怨。
“上一回被你喷过后,鞋是干净了,可是你们走了没几分钟……”玻璃墙内人影晃动,我也顾不上了,“我就觉着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女孩居然脱了外套,回身挂在椅背上,她不打算走了吗?也好,现在我需要她多给我点时间,让我说完这件伤心往事,“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啊!我从办公室出来往开水间走,想去接开水,结果越走脚越沉,都快拔不动腿了,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突然残废了。办公室到开水间,短短十几米的路,我走了足有五分钟。然后,最悲催的是,当我终于走进开水间,站在离直饮水一米多远的地方时……”女孩起身离开了!按说我应该飞奔过去占座,可此时我站着没动,我的脚……“我的脚,再也动不了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开水间里人进进出出,都看我,一个学生过来,说:“老师您先接。”
我说:“不用不用,你先接。”
保洁阿姨进来,拎着五十升的大桶,说:“老师您先接。”
我说:“不用不用,你先接。”
阿姨说什么也不肯,她拿大桶接纯净水烧的开水,回家洗碗、洗碟子,可能还要全家洗脚,原本就不合规,所以格外客气:“老师您先接,我不急,我的桶大,一接要接很长时间,您忙,您上课不能迟到,所以一定要请您先……”
“我说了你先接!”
我急了,我要能接,不早就接了吗?
我站在水房里,手里拿着空水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来接水的,可是我离出水口还有一米多远,我过不去,总不能让人替我接吧,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让别人代劳,要这么大牌吗?而且关键是如果有人帮我接了,杯子回到我手里,我就更没理由站着不动了……可是我如果自己接就非得弯下腰、伸长胳膊不可,可能还得踮一踮脚后跟——如果我的脚后跟能动的话。作为一名老师,接个开水至于吓成这样吗?好像中间隔着悬崖似的,好像小时候让开水烫过似的。还好,我站的地方虽然够不到开水,但离涮拖布的自来水龙头近,我就假装洗杯子,很认真地洗杯子,把阿姨洗走了,把之后进来的几个人也洗走了,把整个办公楼里的人都洗走了,最后,总共也就洗了一个多钟头吧,下班了,我洗得腿脚都酸了。好消息是我的脚好像有知觉了,能动了,但是鞋子仍然很重,怎么都提不起来,我怀疑就算一双纯金的鞋也没这么重。我看看四下里没人,就解开鞋带,把脚从鞋里拽出来……
玻璃墙里面,女孩的对面,男孩又回来了,桌上放着一杯饮料,只有一根吸管,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我坐回藤椅,身心疲惫。那人还在地上跪着,我说:“你赶紧起来,老这么跪着好看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什么呢。”他拿手撑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哥……哦不对,老师……”我一下火了:“我那天袜子都没穿,光着脚开车回家的,脚底板都扎破了!”我突然找到了一种被伤害与被侮辱者特有的兴奋劲儿。
“老师请容我解释……”
“我后来用车里的千斤顶才把那双鞋挪走的你知不知道……”那是一种从微弱现实出发,经由夸张和虚构带来的飞升式的、近似艺术创作的快感。
“老师,老师,”他作势要按我的肩膀,稳住我,“请容我澄清两点,OK?”
他们没有分手,反而更加亲密地共用一根吸管了?然而我又不太确定,也许不是同一个女孩?第一个女孩可能在我刚才讲话的时候已经走了,桌子马上被另一对感情尚好的男女占领了?糟糕的是,我其实一直没看清女孩的样子,玻璃窗反光,正挡住她的脸,至于那个男孩,我根本没注意他的长相。
“首先,我不是您的学生,我同事也不是,”他手掌向另一人摊开,他是那种外人面前时时把同事挂在嘴边、一回公司就眼里没人的人,“或者说,哪怕我们曾经是您的学生,现在也不是了,那个自称您学生的人已经死了,两个都死了,我们和那一对年轻人已经完完全全没关系了,but——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款产品是我们公司代理的,我想我有责任为我们的产品当年给您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迟来的歉意。”
他俩齐刷刷向我鞠了一个躬,一看就是经常给人赔不是都赔出默契来了。
“其次,五年了,您一定在等一个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
“您需要。”
“你比我还知道我需要什么?”
“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我的从业经历、我的专业素养告诉我……”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强势了,稍稍停一下,露齿一笑,笑出眉眼弯弯的模样,“也许现在的您不需要了,但五年前的您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您不觉得您应该……”他像交警一样竖起一个手掌拦住我的反驳,“替当年的您讨回一个公道吗?作为一位老师、一个读书人,您不觉得您有义务对万事万物给出一个解释吗?”
我承认五年后的怨气里夸张和即兴表演的成分更多些,与积怨相比,眼前的焦虑其实更占了上风,好奇心或者说求知欲当然有,但远没有那么迫切。男孩女孩在短暂的和睦后,又眼睛各望向一边,不说话了,一个服务员走过来,一把抄走了桌上只有一根吸管的纸杯,让两人面前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无遮无拦,我觉得他们像玻璃橱窗里的人偶,一遍遍循环播放着同样的剧情,永远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不妨听下去。
“先说您的脚,五年前的脚,这可能是您最关心的,但恰恰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不可否认我们的第一代产品有一定副作用,加上创业期嘛,总有一些创业公司的通病,急于打开局面,产品下料过多,人也用力过猛,您那天又没穿袜子……”
他在观察我的反应,以决定接下来的措辞。
“其实只是人体正常的应激反应,事后会自动消退,只要加强代谢,多喝水……”
“我就是在去喝水的路上被定住的!”
他看出我没有真的生气,就大笑一下,表示他被戳中了笑点,他几乎像个老朋友一样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去了,他的同伴则耸起下巴,收起毛巾,隐蔽地来回扫视露台上的其他人,视线经过我们时就跳过去,他大概烦透了我们这种虚假的、前戏般的交谈,只想着接到通知就大干一场。
玻璃另一侧,女孩不见了,男孩还在。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看我,一经发现立刻将眼睛转走。一个服务员经过,我喊她把我桌上的杯子收掉。服务员收杯子时,这健谈的叫卖者识趣地停下说话,好像我们正谈论的是多么高贵和机密的话题。我其实已经开始走神了。我相信他总能给出一个解释,世上哪有超出他们解释和控制范围的事情呢?玻璃墙内,我看到我等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