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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0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她是众多人中的一个,她在四处找我,中途看到一个空位就赶紧坐进去,背对着我,没看到我。
那是个不错的位置,但我突然觉得我没必要马上过去,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事情非见她不可,她那边情况估计也差不多。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我猜她一落座就给我发了消息,“我到了,你呢?”或者,“人好多啊,我在靠墙的地方抢到一个座位,我不敢离开,你到了直接点喝的吧,我要一杯美式谢谢,你随意。”我不喝咖啡,什么式的都不喝,所以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来这里,被这样两个奇怪的人围堵在角落里,聊什么高科技的话题。
“不可否认,我们用到了一些稀有的重金属元素,但是请放心,它们的半衰期极短,如果有放射性,也不会超过一根荧光棒的百分之一……”
借着这两位清洁剂推销员的掩护,我几乎可以绕开我那个喝美式的朋友,从另一扇门走掉,我和她不管谁放了对方的鸽子,对方都不会流露出愤怒,我们会小心掩藏起不快,免得丢了面子,我们的手机通讯录里各有几十上百个这种可以随时约一约的朋友,其中总有一个适合这一时段。
“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清洁、去污?说到底不过是置换,拿一种物质与另一种物质置换。”
我后来是光着脚从办公楼出发经食堂、教室、操场走到门卫室,借来那辆平板推车的,我把“设备维修中”的牌子挂在开水间门口,挡住可能来接水的人,那牌子平时就竖在饮水机后面,隔段时间就挂出来一次,让我们一整天没水喝。我搬出自己车里的千斤顶和拖车缆绳做了一个简易的微型起重机,将我那突然贵重起来的鞋子吊到平板推车上,因为常年纵容阿姨拿大桶打开水,我很容易就从她的设备间里顺了一个捡垃圾的长柄铁钳子垫在推车底板上,分散压力,免得压坏了车板,也便于卸货。我光着脚、推着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音,连最远处的教室都停下授课,全体师生及教职员工侧耳倾听那如天边滚雷或地幔震动般的轰隆声。一条河流经我们的校园,将学校一分为二,河这边是教师办公区,河对岸是学生宿舍区,我最后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将推车推下河岸的斜坡,把那一对鞋状的重金属掀进河里的。它们太重、太紧凑了,几乎毫无抵抗地被河水吃进去,咽进河床的深处,同刚才一路上车轮的聒噪相比,入水声没有我预想的那样大,与一次投尸无异。如今每到枯水季我都会去河边看看,希望看到河水退去,露出人们曾偷偷丢进去的东西,但是河水一直流淌,从未给我机会。
作者简介
姬中宪,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我不爱你》《阑尾》,短篇小说集《一二三四舞》,杂文集《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等。即将出版小说集《您拨打的锤子已关机》、非虚构作品《缓慢而永远》。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中峻杯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最佳读者印象奖”、“首届华语文学创作笔会最佳小说奖”。
四月是残酷的季节。悬铃木的果球悄无声息地裂开,藏在针状毛絮里的种子随风飘散。人如果不戴口罩在户外走个十分钟,必然鼻子发痒,双眼酸涩。
陆南戴了口罩,然而近视眼镜毕竟不是护目镜,刚开门进店,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摘下口罩,奔进吧台,扯纸巾擤鼻子,从包里摸出玻璃酸钠眼药水,摘眼镜仰头点了两滴。眨动着被泪水和眼药水模糊的双眼,隔着咖啡馆的大窗望出去,人行道上颜色斑驳,青灰的水泥地面染了一团团黄褐色。看起来像霉斑,其实是悬铃木的毛絮。他暗自抱怨市容清洁部门不够勤快。春秋两季就该增派人手嘛。这条街秋天落叶堆积,春天则是这副鬼样子。
似乎就在一个喷嚏的工夫,鼻炎又犯了,呼吸不畅。他脱掉外套,换上牛仔布围裙,打开通往后院的门窗。查看厕所,发现老板昨晚又没有打扫,一串怨念的黑体字在脑海中喷薄而出。他解下穿了不到五分钟的围裙——可不能穿着做咖啡的围裙扫厕所,戴上口罩和塑胶手套,开始做清洁。晚上店里会变身酒吧,没法指望喝多了的人对准小便池。甚至有可能,喝醉的是老板本人。隔着口罩和半通不通的鼻子也感到清洁剂的刺激性,他加快了动作。换下的垃圾袋扔到后面小区的垃圾房。拖把洗完用消毒液浸泡,待会再弄干。他检视另一把专门拖店堂瓷砖的拖把,确认是用过、洗过的,尚未干透。自己是咖啡师,不是监工,问题是老板着实不让人省心。他在厕所门口的水池仔细洗了手,注视镜子里黑框眼镜背后的脸。和以往一样,多少有些缺乏表情。
给咖啡机通上电,让蒸汽跑一遍。磨豆,装粉压实,做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意式咖啡机锃亮如高级跑车,也和跑车一般神经质。天气、温度,乃至咖啡机的心情(假设它有心情这玩意儿),都会影响咖啡的出品。
机器喷涌咖啡的第一声响动,总让他想起女人竭力压抑却压不住的抽泣。呜——哼——咖啡掉落,金色的泡沫堆积在表面。他举起玻璃杯,检视泡沫的厚度,将杯子凑到鼻端。香气略淡,可能因为鼻子不通。他喝了一半,剩下的倒了,将玻璃门上的木牌翻到“营业中”。十点,咖啡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像客人一样站在柜台前,审视柜台上玻璃罩里的三款常温点心:巧克力麦芬、蔓越莓饼干、盐渍樱花磅蛋糕,是这家店的两名店主之一兼点心师杨其星昨天做好的。她去参加一个什么法式点心短训班,今明两天不在。这就意味着,这些点心这两天卖完了就不会有新的。他暗生没来由的焦虑,脑海中滚动麦兜的笑话。来碗鱼丸粗面。没有粗面。那么来碗鱼丸河粉吧。没有鱼丸。那么牛肚粗面吧。没有粗面。那要鱼丸油面吧。没有鱼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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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我上晚班,王姐临时要求换,今天跟她换成早班。天气正转暖,早起也就少些痛苦。规定五点半签到,我五点刚过就到了,把自行车停在道班房门口的空地,锁车,签名,换衣服,将扫帚火钳往两轮车侧面一架,推车上路。刚到路上就遇见了组长。清洁公司分成若干个班,班底下分组,管我们的组长姓罗,和大多数同事一样四十来岁,也就是说,和我爸妈年纪相仿。罗组长是个吝惜使用表情的瘦子,看见我,点点头说,小古今天也很早嘛。我有一次听见他和他家小孩打电话,威胁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像我们这里一个小姑娘,高中毕业了来扫大街。当时我很想拍拍他的肩膀说,罗师傅,你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要有职业自豪感吗?
我的包干区是一横一竖两条街。南北向的陕西南路相当长,中间一段三个红绿灯之间归我。东西向的绍兴路与其相交。如果在地图上画出包干区,是个左转九十度的T字。马路由驾驶“扫街皇”的机动队负责,我管人行道,也就是T字勾边的空心字。每周轮休两天,另外五天,我沿着空心T字绕行四五圈,耗掉十九岁的又一组八个小时。反正青春总是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被浪费掉,用于美化市容,不算太坏。
扫帚朝左又朝右,渐渐形成节奏。T字尚未走到一半,节奏一乱——遇见了狗屎。我在心里骂了声“Shit!”,祭出法宝,不,拿起火钳。这一带是所谓的旧法租界,老洋房内挤了比设计时多几倍的住户。此外也有些方头方脑的八十年代老公房。总的来说,居民们住得并不宽敞,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主动让造出这么大一坨排泄物的长毛生物侵占自己的生活空间。往西一条街有几栋新建的高级公寓,说不定狗主人来自那里。
不管你是哪里的谁,祝你明天踩到自家的狗大便。
比狗屎更烦的是最近冒头的梧桐絮。刚扫完,一回头就看见新的黄色堆积物,简直像恶作剧。看起来柔软的絮絮暗藏恶意,扎得人眼睛疼。我把捂得严实的口罩往上提,心知不管用。
扫第一轮最开心。路上没几个人,经过的车也不多,马路像是我一个人的。清运组的师傅开车驶过,从驾驶座大声和我打招呼。陕西南路两侧的小区地形复杂,大多数垃圾桶需要人走进弄堂拉出来,倒进车厢。车停在路边时,路人掩口鼻走过。这个城市的人们总是当我们不存在,却没法对清运组视而不见,毕竟从敞开的后车厢口蒸腾出垃圾发酵特有的臭气。讽刺的是,这些垃圾正是他们每个人不遗余力制造出来的。每天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