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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2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从学校后门出去,沿着双车道旁的人行道走了一会儿,路过两家人头攒动的复印店和几家小吃店,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桥边。河的颜色和质地跟我家饭店后窗对着的河相像,不同的是我们那里有乌篷船,算是水乡的余韵,这条河显得空旷又寂寥。正想着,一艘平底船突突突地过来了,船上站着两个男人,穿着醒目的橙色救生背心。他们手执竹竿,叉开腿,像掌握某种武功的侠客。男人们瞄准河面上漂浮的垃圾,一捞一个准——竹竿的一头是小孩捕蝴蝶那种网子。船在几秒间拖着倒V字形水花到了桥的另一头,男人背上的字清晰可见。河道保洁。
太酷了。早知道我该应聘这个。我张着嘴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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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其星不在店里的第二天,果然有一款蛋糕即将售罄。陆南看着玻璃罩里只剩下最后一只的巧克力麦芬,心头发痒。既像是担心它被买走,又像是害怕这家伙滞留不去。常温点心放两三天没问题,按理说,黄油类甜点需要多放一放,风味才足。杨其星最拿手的酒浸葡萄干磅蛋糕,蛋糕体吸足了刷在表面的浸泡过果干的酒糖液,更是要冷藏一星期,才抵达口感的巅峰。一口咬下去,酒味饱满的甜香在口腔内晕开,润物细无声。蛋糕里的酒丧失了攻击性,酒精过敏的陆南也可放心食用。
老板杨树海体会不到陆南对最后一只蛋糕的纠结——大概因为他妹妹杨其星不在,他难得上午就来了店里,在旁边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其实陆南用不着老板这么敬业。首先,老板不会做咖啡,准确地说是不会做花式和手冲,只会用机器打出浓缩咖啡;其次,老板也不会聊天,或者说具有把天聊死的体质。
例如此刻,老板问他:“今天你的好基友怎么没来呢?”
“谁?”陆南明知故问道。
“宋语,新媒体的那个。”
“新媒体也得坐班的,这才十点多。”
“是吗?经常看到她在这里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这里上班呢。是因为有你在吧?”说着,老板自己笑了几声。
陆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宋语和他是朋友,并非男女朋友。划出这道线,倒不是因为宋小姐又高又胖,常被误认为男士。常来这里的女客人不止宋语一个。除了宋语,还有住附近小区的陈晓燕,那是宋语以前在报社的领导,也是杨家兄妹的老朋友。他如果像老板一样不会说话,就会拿陈晓燕来调侃老板——是因为有你在吧?
“宋语来得多,是因为晓燕姐吧。这两天好像也没看到晓燕姐。”陆南装作随口回答,蹲下身整理橱柜。
一天过得异常缓慢,大概是杨其星不在的缘故。她也不会聊天。和她哥哥的不着调不同,她患有失语症。不过,就算只有很少的可以说是艰难的交谈,有人在吧台一侧布帘后的工作间忙进忙出,空气中飘荡着蛋糕在烤箱里膨胀的香气,感觉毕竟不一样。
五点不到,陆南比平时早些走出店门去喂流浪猫,就当透气。
他有两处固定的喂猫点,中午一次,下午一次,两处都要照顾到。对面的绍兴公园,路口的明复图书馆。有树丛的地方适合猫们藏匿。来这里工作两年多,他尚未掌握周边猫族的家谱。不断有新生命降临,有些老猫消失不见。“猫生”比他两点一线的人生动荡得多。
图书馆主楼对面有栋看似荒废的小楼。他顺着片石铺成的小径走到小楼的背后。楼下有两米多宽的花园,再过去是铁栅栏,栅栏那头是绍兴路。也就是说,很隐蔽,从人行道几乎看不见。猫们经常聚集在此。不过今天,映入他眼帘的不是新搬来的三花猫一家,而是一个捧着乐扣饭盒、用金属调羹吃饭的女孩。
陆南提着纸袋怔了片刻。纸袋里是一次性塑料碗,保鲜袋装的猫粮,瓶装水。猫碗有时会被人拿走,有时变得太脏,所以他每次带上新的,按需更换。
女孩非常瘦。从他站的位置望去,她的肩胛骨突起在藏青色制服的背后,像是会有《X战警》里变种人的翅膀破衣而出。棒球帽底下露出半截金发和一厘米黑色发根。他认出来,是清扫附近人行道的年轻孩子。除了马路上,在绍兴公园也见过一次。那次,她坐在长椅上玩手机,像是在偷懒。她看起来太年轻,也太不像干这行的,他以为她很快会扔下这份工作,没想到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她一直在扫街。想到外面路上堆积的梧桐絮,他有点想出声抗议,转念忍住了。没有人会喜欢吃饭时被投诉。
他走到角落。之前放的碗不见了,他摆上新的,倒水,添猫粮。起身站了片刻,没有猫靠近。大概因为女孩在。他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同玻璃杯相碰的脆响。
“如果不是自然粮,吃了也等于慢性自杀。还不如让它们自己翻垃圾桶,脏归脏,比较健康。”
陆南条件反射地转头说:“需要那么奢侈吗?我买不起。或者你来买?”
“我又不是动物保护人士。”她吃完了,手里的调羹一晃一晃。陆南惯性地开始思索,她饭前有没有地方可以洗手。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打住,说道:“我也不是。我只喜欢猫,讨厌狗。”
“我也讨厌狗,因为它们到处拉屎。猫至少会躲起来处理。”
“这条街的狗屎确实不少。”
“你看到的是我每次扫完它们新弄上的。要是你看过我上早班时的状态,就不会用‘不少’这么克制的词。明明是‘很多’。”
环卫工女孩的态度似乎有挑衅的成分。也可能并非针对他,仅仅是年少气盛。陆南想说句慰劳的话也无从说起,转念问:“你都在哪里热饭?”
“嗯?”
“你带的饭得热吧。也可以来我们店里。我就在前面——”
女孩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在公园对面的咖啡馆。”顿了顿又说:“我有地方热,不过还是谢谢。”
当天傍晚陆南快下班的时候,宋语进到店里,说是前同事从北京过来出差约饭,她在这里等陈晓燕一道,就不喝东西了。陆南从泡有柠檬片的冷水壶给她倒了杯水,讲起在图书馆院子被环卫工女孩嘲讽的事。倒不至于因为小姑娘讲了几句就耿耿于怀,他也知道,现在用的便宜猫粮有其隐患,尤其流浪猫喝水本来就容易不足。他只是觉得,何必对最基本的善意那么挑剔呢。讲述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母亲习惯多做一些饭,拌上小鱼干到小区楼下投喂,因此被不知哪栋楼的邻居批评过,说是饭食搁在那里容易变质和招虫子。
“你说相当年轻,那是有多年轻?”宋语对环卫工的年龄产生了兴趣。
“大概不到二十?她现在应该还在附近,你可以自己去找找看。”
“不了,我又不像我师傅写公众号,跟谁都能聊几句。一时好奇跑过去,会被人当成怪阿姨。”
正说着,写公众号的陈晓燕进来了。她是个所谓的“纸片人”,银蓝色风衣半敞着,黑色针织衫搭配复古的藏青色阔腿裤,让她比实际更显高。
老板在旁边说:“哟,今天打扮过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相亲。”仍是他一贯的聊天风格。
那边回:“见闺蜜才需要打扮。见你们嘛,老脸老皮的也就够了。”她没落座,喊上宋语就要走,陆南说:“今天这个蛋糕只有一个喽,你要不要带走它?”
她凝眸细看,笑起来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稀奇品种,不就是巧克力麦芬嘛,常有的。”
陆南隐约失望。他想过,会不会只有最后一个才具备那样的效果。他不止一次特意自掏腰包买下店里卖剩下的最后一个蛋糕试吃。不再有第一次吃杨其星的蛋糕时的奇异反应。他也不好直接问陈晓燕,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这家店的蛋糕才会发生她所谓的“普鲁斯特效应”?
大多数人即便没有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也从其他渠道大概知晓作家笔下玛德琳点心的片段。吃下点心时的奇异充实感,与之连接的往事的微温。陈晓燕曾在她的公众号“上海弄堂小s”写过“蛋糕酒号”的点心,声称这家店的点心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人产生特殊的化学反应,吃下的同时,你的眼前会浮现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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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的一走它们就出来了。一大三小。三只小猫有一只近乎全白,只在额头那儿有撮带尖的团状橘毛,我喊它桃太郎。另外两只和猫妈披着同样的玳瑁色外套。等它们再大一些,分辨这三只就会有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