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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3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对我来说,人比猫更难认。所谓的脸盲症。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将隔壁夫妻房的吴姐和我屋里的赵姐区分清楚。她们都是早出晚归。吴姐在服装批发市场工作,她说得含糊,我一直没搞懂她是营业员还是清洁工。赵姐是某家上门深度清洁公司的雇员。相像的不只是脸、发型和身材,她俩身上都有清洁剂的味道。真的好像。我曾向小敏表达我的困惑,她说,哪里像了,赵姐比隔壁的好看。我心想,好不好看这种事,纯属个人标准。其实小敏和遥遥也有几分像,都是长发柳条腰。麻辣烫店工作的小敏闻起来就像行走的调料罐,我借此认出她。
猫妈直奔盆边喝水,接着嘎吱嘎吱大嚼猫粮,并不避人。桃太郎过来玩我的鞋带。它的兄弟或姐妹在打架。再过不久天就会黑下来,我还剩最后一轮清扫。昨天下班后奔波到虹口,今天由早班回到晚班,要说不累,听着都假。可能的话,我很想就这么和桃太郎一家待在这里,让街道脏下去。
昨天跑去上外,是一时冲动。发现本科生不在本部,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要真的在那里并被我找到,又能怎样呢?我究竟想找她说什么?都过去一年多了。认不认都这样了。
从虹口回家的路上,深夜的租屋,今天每一下扫帚的间隙,我茫然凝视猫们的空白时刻,某种类似惆怅又像是不甘的情绪一次次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摁住。刚才我边吃饭边看了某人的朋友圈。三天可见。一片空白。上次窥视是两个礼拜前,珍珠奶茶的照片配了一句话,上自习的安慰。我盯着奶茶想,喂,你怎么就不屏蔽我呢?
把饭盒用纸巾擦了擦,放回丰裕生煎收银台的阿姨那里,和她说我待会儿来拿。结束最后一圈清扫,八点一刻,取了饭盒,装饭盒的塑料袋挂在垃圾车把手上,一路晃着走回去。清理推车,换衣服,签退,骑车回住处。到家九点多。想上厕所,里面有人。我只好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胡乱换台。没一个想看的。都市剧的男主角戴着没装镜片的黑框眼镜,怎么看怎么假。眼镜和咖啡馆喂猫那人的很像。
老高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显得诧异,说你昨天不是早班吗,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最近不知是失业了还是怎么的,不分昼夜地在客厅待着。老高其实不算老,依稀记得赵姐说比她小一岁属虎,那么就是七四年的,和我妈一样大。按理我得喊叔,我坚持和其他人一样喊他老高,是不想乱了辈分。他老婆变成吴阿姨也就算了,赵姐要是被我喊作赵阿姨,肯定会伤心。我对老高说了声“帮人顶班”,窜进卫生间。还好里面不臭。上完厕所,我出来拿浴巾和睡衣,重新进去洗澡。洗到一半想起来,喂猫的老兄胆子不比猫大,有一次被我的扫帚吓过。依稀是在上个月,地上的梧桐絮像新雪一样可爱,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它们将会有多讨厌。我挥着扫帚一路前进,临近昆剧团门口,传来咿咿呀呀的排练声。那个男的站在门口,呆头呆脑往里看。我加大动作,指望他自行闪避。都到跟前了他才发现。一般人这时会迅速让开,讲究点的会捂住鼻子。他原地哆嗦了一下,抱头缩肩,闭上眼。我停下看了他半秒,然后绕开他继续扫。五步后,我悄悄回望,他往咖啡馆的方向走了。
某人也怕扫帚,我在初中偶然发现的。值日的时候,我拿扫帚当作大侠的剑甩着玩,她尖叫起来,反应比咖啡馆的眼镜男夸张多了。后来在书里看到巴甫洛夫的狗,我才从科学层面了解到那是怎么一回事。印在身体上的恐惧没那么容易消除。如果你像某人一样被人用扫帚从小打到大,就很难把木柄竹篷头的玩意儿只当做清洁工具。
想个什么最后都绕回某人身上,让我不爽。匆匆冲掉泡沫,依次套上内裤、短袖T恤和当睡衣的运动衣裤。自从开始这份工作,我比以前爱干净多了,进化到每天洗头。好在头发短,干得快。我把浴巾在客厅旁边阳台上的衣服中间找了个空当晾起来,湿头发顶着毛巾,走回客厅刷牙。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客厅之所以显得特别局促,是因为塞了张可以坐六个人的长餐桌。难道房东以为租客们会坐在一起吃饭不成?不过要没有这张桌子,确实不便。厨房台面挤满了各人的调料,做菜的人必须征用餐桌切菜摆碗。
不知是否上海特色,包干区一带仅有的几家小店,从丰裕到乔乔,还有另一家号称是河南拉面的,都太甜了。第一次吃到甜的拉面汤和甜的泡菜,我简直要怀疑人生。我说,老板你放糖了吗?老板说,泡菜不放糖没法做的呀。我说,面汤里也有糖,还不少。他哈哈笑起来说,你舌头有问题吧。一干食客也跟着笑,大多是附近的建筑工人和快递员。我没吃完就走了。离包干区几步路有家麻辣烫,这家没有多余的糖分,让人感动。问题是我不想每天吃麻辣烫。无奈之下,我开始学做饭。早班的日子,到家后做当天的晚饭和第二天带的午饭。像今天这样晚班,早上九、十点起来做,吃完带着晚饭去上班。
刷牙到一半,我想起明天又是早班。当好人当惯了,想换班的都来找我。太累了,不想做饭。挣扎过后,还是到厨房炒了个胡萝卜。米饭用之前煮多了放在冰箱的。做菜的时候老高在旁边晃来晃去,说:“你就吃这个?兔子都吃得比你好,怪不得这么瘦。”我懒得理他,心想,你怎么不看你的电视?不好看又不是我的责任。
洗好饭盒装了饭菜,用热水洗炒锅。煤气灶背后的瓷砖挂满油渍,这些人做菜都不收拾的吗?我戴上塑胶手套,开始喷去污剂。这要让我妈看见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过去她常说我“油瓶倒了都不扶”。其实我在外面一向勤快。高中的时候去某人家做功课,她妈在住院,她爸在赌钱,我无师自通地做了两菜一汤。大排焦了,青菜也炒老了,只有蛋花汤还不错。她吃着吃着就哭了,说,如如,我们要永永远远这么好。
她喊我如如,我称她蓬蓬。爸妈给我取的大名是古如儒,家里人喊我的小名晶晶。她叫彭钰,是我初中和高中六年的同学。我们是朋友。曾经是。
正在探身撅臀用力擦瓷砖,我感到屁股被人摸了一把。一转头,发现老高站在身后。他讪讪地说,你看着瘦,还是有肉的嘛。我心想,废话,我之前一个有你两个的吨位。然后才意识到,我被人调戏了。从小到大当惯了胖子,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Shit!我甩掉手套,举起去污剂,将喷口对准他。这瓶威猛先生是我买的。遥遥以外的室友们一直在偷用我放在浴室的洗发水沐浴液,却没人动用这个。老高像是慌了,说,你不要乱来啊,这件衣服新买的,洗不掉我老婆要讲我的。Shit!怕老婆你还摸小姑娘的屁股!眼前浮现吴姐愁苦的脸,我没按下把手,用另一只手抓起睡衣口袋里的手机,拨出去。表哥接起来,我说,带我去吃好吃的!那头爽快地说好。表哥的公司在浦东,开车过来四十分钟。我盯着老高说,你下次再这样,我让我表哥找人打你一顿,你信不信?老高乖觉地点头,忽然说,你表哥公司招人吗?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因为太气,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老高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神经病。
和表哥吃完火锅回来,身上散发着和小敏相像的味道,澡白洗了。客厅空旷。估计吴姐回来了。我进到房间,在第二个隔间躺倒。帘子忽然被人拉开。我一惊,原来是遥遥。她递过来一盒巧克力,说:“今天收到的,你尝一个?”
进口的夹心巧克力。看盒子就知道很贵。遥遥的职业不难猜,她每天傍晚洗澡化妆出门,凌晨三四点回屋。有时和上早班的我在客厅打个照面。吴姐赵姐在背后说起遥遥的时候,一口一个“卖的”,用词不堪。我对遥遥感到亲近,不是因为她和我一样租了两张床,而是因为她笑起来有几分像蓬蓬。她不爱笑,亲近感也就微渺。
“谢谢,不过我不吃甜食,你给她们好了。”
她轻哼一声,说:“她们背后怎么说我,以为我不知道?给谁都不给这里的其他人。吃了我的,还不是照样讲。”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租好一点的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