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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4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你呢?你表哥有家那个什么电梯公司,你爸开饭馆,你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啊。”
表哥的公司做的是电梯维保,谈不上电梯公司。我没纠正她,只说:“有点原因。”
“我也是。”她笑笑,拉上帘子。我望着狭窄的天花板,这才想起,忘记提醒她,以后洗澡出来看到老高要当心。不过遥遥应该没事。她很强悍,和连扫帚都害怕的某人不同。
第二天上班时,我陷入了对厕所问题的思考。人类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不会随地大小便——该加以纠正,大多时候不会。前天从上外往赤峰路站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的在路边花坛的角落对墙站立,惊呆了。这可是上海,连我们乡下也很少有人在马路上这样。等走到赤峰路站,我注意到一楼有肯德基。那个男的就不能多走几步找一下吗?
说到找厕所,我在包干区的运气不错。运气不好的人得走到别人的包干区,我就不用。我通常去图书馆,那里的厕所比医院的更干净。
可以开发一个手机App,由用户在上面标注对外开放的厕所并打分,就像大众点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觅所。听起来很酷是不是?
大概是大脑活动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影响到肠道菌群,扫地期间,忽然有阵不熟悉的压力传来,由小腹徐徐往下,伴随着疼痛。并非隐约的疼,事实上,疼得颇有主张。难道我亲手做的炒胡萝卜有问题?或是冷饭在冰箱的时间太长?我忍痛环顾左右。刚走完半个T字,此刻置身于绍兴路,离图书馆和医院两头不靠。我咬紧牙关。不妙。情况紧急。眼前最近的是眼镜男工作的“蛋糕酒号”。右前方两米。我把扫帚往梧桐树身上一搁,夹着腿以小碎步冲过去,推开玻璃门。
眼镜男不在,柜台后面是另一个面熟的女的。叫姐姐还是阿姨?我放弃了称谓,直接问:“不好意思,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不能接受穿制服的我出现在他们店里的事实,又或是不习惯顾客以外的人提出上厕所。我心想拜托你们也是服务业再说大家算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门口马路要没有我怎么可能保持干净早就被狗屎淹没了……不,不能想S-H-I-T这个词。肠道立即对我的心声做出反应,加速蠕动。
“厕所……”我几乎是呻吟着说。
她一脸惊骇地摇头:“不用。”
什么不用?
我都快哭了。这时眼镜男从我身后推门进来了。他聪明极了,一看见我就说:“你要上洗手间?”我上了发条般点头。他回了一句“往里走”,我赶紧迈步。
结果不仅拉肚子,月经也一起来了。我坐在小方格白瓷砖的洁净洗手间里,呼吸着芳香剂气味的空气,既感到解脱,也有些窘迫。我打算多垫些纸,去绍兴路那头的便利店买用品,拉动卷纸的时候注意到,放卷纸的架子上有只巴掌大的木盒,盒盖贴着五个字。
请随意取用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着几个软软的扁家伙,正是我此刻需要的。简直要哭了。没见过这样的店。
人在软弱的时候容易陷入回忆。我毫无脉络地想起,蓬蓬以前超级迷《暮光》系列电影,男主角那张被称作“嫩牛五方”的面孔在她眼里英俊无比。我故意恶心她说,应该不需要上大小号。你说女主角去男主角家里玩,万一需要上个大的,那些嗅觉无比灵敏的吸血鬼们会觉得,好臭啊,人类果然是低等生物,还是会觉得异香扑鼻?说话时我坐在她床边的地上,她歪在床上用我的平板电脑看第N遍的《暮光》三还是《暮光》四。蓬蓬用脚踢了我一下,说,你好恶心啊,整天说些屎尿屁。其实我对吸血鬼并无偏见,《历史学家》我看了三遍,一度还妄想过考历史系。我只是不能理解《暮光》系吸血鬼闪闪发光不怕太阳的设定,更无法欣赏蓬蓬对男主一族的痴迷。
以我对她的了解,即便如今她成了德语系的新生,也照样会看网文,刷小言,对各种整容脸、面瘫脸男演员报以容易消退的热情。只是身边再也没有我施加口头打击。
她会感到寂寞吗?某些瞬间。
我从厕所出来,花时间洗了手,顺便照了镜子。说实话,蓬蓬如果看到现在的我,未必能认得出。
进来时太急,这才注意到店堂隔着玻璃窗有个操作间,刚才的那个女的正在里面切什么东西。我到柜台边和眼镜男道谢。他问:“刚才你们都说了什么,方便告诉我吗?”我讲了一遍,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说:“可能她以为你要帮我们扫厕所。”
“啊?”我茫然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里面做蛋糕那位,是我们的点心师,也是老板。她人很好的。不过她有失语症。”
“失语症——不是不会讲话吗?电视上都那么演。”
“不是那样的。你下次如果和她讲话,尽量慢一点。用词简单一点。譬如直接说‘我要上厕所’,这样她比较容易理解。”
我想起那个贴心的小木盒。不至于是眼镜男放的,多半是那个做蛋糕的女人。听不懂别人说话的女人。
肚子舒爽,我回到包干区,卖力地扫完剩下的半轮。小休时,拿出手机查看,“我们家”微信群里,妈问我什么时候回。
我不是每次轮休都回家,上次回去是一个多月前。隔壁水果店的曹阿姨差点把我认作我爸什么亲戚的孩子。跟她说了两遍“我是晶晶”,她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惊笑着说,哎哟瘦成这样,认不出了。接着她像是刻意压低声音说,都说陈家老太这次被撞反而划算了,她家儿子几年不回一次家,现在你爸妈每天不仅管她吃,让店里帮工送过去顺便帮她做卫生,你妈还隔三岔五去看她。晶晶啊,你回头跟你妈讲一下,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的,是不是?
我笑嘻嘻地说,曹阿姨,要是你儿子撞了人,你才不会管,对伐?我妈没你聪明。
要说我对爸妈没有内疚,那是假的。不过我不会在曹阿姨这样的八卦妇女跟前显露半分。我在家吃吃喝喝的两天,我妈半个字也不提陈阿婆的伤。她在我胖的时候经常念叨让我减肥,如今我瘦了,她却看不下去,不断和我说,晶晶啊,你多吃点。
我早就从曹阿姨那里听说了,老太现在总算能扶着助步器走几步,恢复到行动自如是没指望了。我妈以前没摊上过照顾老人的事,邻居们都说她命好。我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是身体好精神好的样板,跟团游广场舞一样不落。要不是我在高三毕业前骑助动车撞了人,高考又考成那么难看的分数,大概这时我会在某个二三流大学念书,我妈也不用为别人家的老人操劳。有时我会想,我大概是我妈命中的煞星。
从市区回家不麻烦,喊表哥开车送我,或者自己坐地铁。我在对话框输入“这周”,想想又改成“下周吧”,按下发送键。每次我妈看见我,都会露出“你什么时候才肯辞职”的哀怨眼神。真正吃不消。我妈也是我的煞星,某种意义上。
◆
早上上班,陆南隔开一截就发现店里亮着灯,心头笼罩安宁,如同回家时家里有人。杨其星每周只休一天,这次参加培训,她两天不在,对他来说感觉漫长。他穿过吧台后面的走道,掀开以白色线条画着酒瓶酒杯的绿色布帘,声调轻快地喊了声“星姐”。正在烘焙间里筛面粉的杨其星是黑白两色的。白衬衣,做点心的白围裙,包裹长发的黑头巾。“早。”她回了一个字,手上不停。陆南不急着取挂在墙上的牛仔布蓝围裙,问她:“课程怎么样?”
她把巨大粉筛搁在金属盆上,露出思索的眼神。
“昨天和前天,你上课。课程有意思吗?”
陆南本来想问“有意义吗”,怕她听不懂。店里提供的是家常风格的常温点心,不代表杨其星不懂得制作传统的法式甜点。遇上有人订茶歇,她会做复杂的。国王饼、樱桃派、巧克力塔,都是高糖高热量的,她对轻盈的慕斯类甜点无感。这次的课程是他在朋友圈看到告诉她的,两天的内容分别是梨子夏洛特和千层酥。他猜她会对第二天的课感兴趣。她无法阅读微信的长文介绍,好在有成品的照片。看照片的瞬间她就决定了。老师是谁,价格多少,她全不在意。陆南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你就这么信任我吗,星姐,我要是把你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