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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第35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杨其星回答:“有意思。”想想又说:“室温是关键。”
后半句多半是重复老师说过的话,看起来她的思维仍在课上。她不会知道的是,陆南特意先去见过课程的讲师,据说是法国一所比蓝带更牛的学校学成归来的某女士。他告诉那位老师,杨其星大多时候可能听不懂,不要紧,你就当她是外国人好了。她的理解力没问题。再说她有技术基础,会看,会观察。请你尽可能把要点讲短一些,多重复几次。
某女士带着好奇的笑意打量他,问:“这么紧张,你女朋友吗?”
他答:“不,不,我老板。”
陆南留杨其星在操作间,自己回到店堂,先检查卫生。堪称完美。老板知道妹妹第二天要来,昨晚收尾明显用心。这让他哭笑不得。走到咖啡机旁,他看见窗外有个熟悉的身影。多云的天气,街道蒙了灰色的滤镜,连带着那个瘦削的女孩也显得黯淡。棒球帽,带荧光条的藏青制服,袖套,手套,口罩,竹扫帚。她专注于工作,并不看他这边。忽然,她往下一蹲。他继续眺望。她取下腰间的小铲子,用力地擦刮口香糖在地面的残迹。他试图从她身上找到愤怒的气息,就像那天她谈论宠物狗带来的麻烦时毫不掩饰地呈现的。大概是隔了窗玻璃的缘故,她看起来仅仅是在机械地执行一套动作。那姿势不知怎的让他想起遥远的往事。弯曲的右手被肘关节带着往后再向前。某个少年反复练习的动作。
柜台上只剩下一个带玻璃罩的高脚盘。看来除了盐渍樱花磅蛋糕,另外两种在他昨天傍晚下班后售罄。是谁买走了最后一只巧克力麦芬,最后一块蔓越莓饼干?缥缈的属于过去的幽灵有没有出现在品尝点心的他或她的眼前?陆南决定不就此多想。
宋语在两点多发来微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说是在建国西路的阿Q面馆。陆南吃午饭的时间不像以前那么规律,这会儿正好还没吃,便欣然说好。走进容纳了三张长方桌的小店,宋语正在吃大馄饨。陆南要了辣肉面。
“你还真是吃不腻啊,辣肉面。”宋语说。
“这家的辣肉面还不错呀。还有哦,如果你第一次进一家店,吃辣肉面是最保险的。”
他知道她在揶揄什么。他小时候住在黄浦区,初中考入格致中学,尽管后来随父母搬到浦东,活动范围随着学校被框定在人民广场周遭。广东路上叫作顺德面馆的小店,他一吃就是六年。从初中到高中,除了放假,他每周一三五去那家店吃午饭。店名为“顺德”,与粤菜无关,提供的是苏式面。他守着三个品种轮换:辣肉面、雪菜肉丝面、猪肝面。从不尝试其他浇头,也不会因为排队转战别的店。顺德虽是“苍蝇馆子”,口味不错,生意繁盛。
宋语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愕然道:“你是A型血吧?只有刻板的A型人才会这样一成不变。”
他怎么回答来着?大概说了句,我只是懒得尝试新事物。
当时陈晓燕也在旁边,插话道:“怎么是六年,预备班到高中毕业,不是七年吗?”
从外地考到上海念大学的宋语就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不,就算是上海人,一般也不会想到吧。陈晓燕总是有种特别的敏锐。陆南淡定地回答:“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我爸去世了,我妈出来工作,在一家西式简餐馆,也在学校旁边。后来我都去我妈店里吃。”
宋语帮腔道:“哦对,那家的意面还不错,他带我去吃过一次。陆南和他妈妈可黏了,简直像男女朋友。他去接妈妈的时候带了小点心,一进去就说,美女今天过得开心吗。啧啧。甜言蜜语的调调,简直不认识他了。”
陈晓燕笑着对她的徒弟说:“为什么你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吃醋?”
老板也好陈晓燕也好,都爱拿他和宋语开玩笑,是因为知道他俩都不会在意。在意的事,往往没有人提起。
别人不知道的是,他现在也偶尔去顺德面馆。有时休息天在人民广场附近看个电影什么的,简单吃碗面。并非怀旧,他只是借此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就像浇头上加的那一勺雪菜,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然是他。父亲的消失没有让世界的螺丝松动分毫。
两个人在阿Q面馆吃得冒汗,宋语说起她师傅最近酒喝得有些多,问:“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陆南表示茫然,他每天傍晚就走了,根本不知道晚上都有谁来店里喝酒,喝多少。宋语换了个话题,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他答了,她发出一声笑。
“《全职高手》之后是《2666》?所以你选书的标准首先是尽可能长吗?”
“我喜欢长小说。”
“我跟你相反,最好一两个小时看完,不然肯定会丧失耐心。所以我也很少追剧,只喜欢电影。”
“可以给你推荐一本,稍微有点长,不过你应该能看完。叫作《历史学家》。”
“听起来就很艰深。”
“不艰深的。我保证。”他没说那是某种吸血鬼小说。他只推荐,不借书给人,是因为一向只买电子书。家里房子小,不适合堆积。爸去世后,被单位查出挪用公款,一百万出头,换了别人可能没什么,对他们家来说是一大笔钱。据说爸的钱用在了股市。他们甚至不知道爸在炒股。妈拿着各种证明,去证券公司取出了账户的余额,接着卖了两室一厅,换成旁边小区的一室半,这才把欠单位的钱还清。不管是妈妈还是他,并不为失去大房子而难过,甚至很高兴搬离充满糟糕回忆的旧居。
宋语说要去参加活动,他一个人走回店里。意外的是,环卫工女孩站在吧台前。他进到吧台,正好听见星姐说“不用”。不用什么?女孩又不是来兜售东西的。他瞥一眼她的表情,立即会意,指点了厕所的方向。她像训练有素的大型犬一样往那边去了。
女孩离开的时候向他道谢,他忍不住问了她和星姐此前的对话,又补上一句:“下次你想用的话直接去就行。都不用和我们打招呼。”
她的视线扫过柜台,像是想买什么又放弃了。还剩两片的磅蛋糕在上午售罄,摆在那里的是新做的蓝莓麦芬。星姐正在切早上放入冰箱冷藏的饼干面团,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店内就会充满烤饼干的香气。而女孩将会带着她的扫帚经过店外。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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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看到手机上表哥的微信消息:你真的不来我们公司吗?前台的工作比你现在轻松多了。
说得好听,他的办公室并没有所谓的前台。商住楼里的单间摆着桌椅和沙发,维修工们回来看图纸吹牛皮休息的地方。有个做账的叔叔一个月来两次,此外就是表哥日常坐镇。他一般不跑现场,工作交给被称作“老法师”的中年人和那人手底下的三四名小年轻。每次去表哥的公司玩,他都在打电话和发微信。要不是认识表哥,我也不会知道我们日常使用的电梯并不都由厂商做日常维护。上海有许多小维修公司,挂在大公司底下分一杯羹,说白了就是小公司做事,大公司收钱,然后分账。
表哥爱讲他当学徒时的故事,听过好多遍,我都会背了。十多年前,他刚从技校毕业,跟着师傅干电梯安装的活儿。师傅只分给他最琐碎的活计,不教本事。工地的电梯是先期完工的项目,楼的框架起来了,电梯也就装好了。施工人员只能用指定的货梯。师傅到哪里都带着三角钥匙,把锁住的客梯一开,仿佛电梯是他家的。说白了是炫耀。有一天电梯轿厢停在最高一层,表哥和另一个学徒正在调试,师傅开了外面的门,没注意到轿厢并未下来,往前迈步,里面是空荡荡的电梯井——
第一次听的时候,我焦急地问:“摔死了吗?”表哥愕然说:“小丫头怎么这么盼着死人。”
他师傅摔断了一条腿。从四楼掉下去,命真大。表哥不得不承担起原本师傅牢牢霸住的各项工作,很快成了业务熟手。按理说,讲故事都会有个教育意义,表哥的故事也不例外。他说,所以讲,事情都有运道,风水轮流转,师傅倒了霉,我的运道就来了。
我以前觉得表哥是个贫乏的人,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讲。等到发现他单位的“老法师”,就是那个曾经摔断腿的师傅,如今成了雇员,在表哥得意地讲陈年故事的时候低头看图纸,装作无关的样子——我认定表哥不仅贫乏,还有些蔫坏。所以我不想去他那里上班,即便他是出于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