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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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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作者: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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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是有的,《庄子·外篇·刻意》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庄子·外篇·刻意》)

我们先把那些玄而又玄的句子搁置一下,把切实可行的方案总结出来:一,“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都别去做肇始之人;二,“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不要主动,而要被动,言行举止都是迫于不得已而发的;三,“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抛弃智巧,一任天机;四,“不思虑,不豫谋”,不要思虑,不要预谋,因为有思虑、有预谋就意味着积极主动,这与第二点相悖;五,抛弃悲乐、喜怒、好恶之情,达到“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境界。

在这五点里边,第三点稍有难度,但即便在大城市里做不到,在偏远乡村里还是相当可行的;第四点较难做到,毕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想“不思虑,不豫谋”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五点也难,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悲乐、喜怒、好恶之情的人;第一、二两点比较重要,也更加切实,尤其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可谓庄学之精髓。

“不得已”自有“不得已”的特殊技巧,和普通人的认识不太一样,它首先有一个重要的基础,就是别把自己当人。前文讲过《庄子·外篇·天运》的一则故事,师金把汲水的桔槔奉为人生的楷模,说桔槔被人牵引就会俯下来,被人放开就会抬上去,正因为它俯仰随人,所以无论是俯是仰都不会得罪人。这种处世方法就是无知、无为、无欲——我们看David L. Hall和Roger T. Ames对这三个概念的英译会更加容易理解:unprincipled knowing(无知),nonassertive action(无为),objectless desire(无欲)。

桔槔的特质就是对无知、无为、无欲,即“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的形象化的说明,桔槔自己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别人怎么弄它,它就怎么动作,一举一动完全出于“不得已”,所以才不会得罪人。不得罪人,也就能够保全自己。

庄子看来忽略了人性当中还有“迁怒”这一项,再者,他显然是做隐士做惯了,缺乏政治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在政治生活里能否避祸全身关键不在于不得罪人,而在于站队,如果站错了队,再不得罪人也一样会遭到铲除,而不站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站队本身就已经是站队了。

庄子的这个道理对科技工作者似乎还比较适用,比如研究原子弹的人,不妨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美国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纳粹德国也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不过,即便不考虑我们今天的普遍价值观,仅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说,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庄子是反对科技的,甚至连桔槔这种稍稍有些科技色彩的简单工具都看不惯,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是我们在子贡见汉阴丈人的故事里已经了解到的。(5)

这位汉阴丈人是“识其一,不知其二”,(《庄子·外篇·天地》)这个“一”是混沌纯一,万物一府;这个“二”是分别的意思,即齐物之相反。(6)庄子的话总是超凡脱俗,所以常被望文生义地误用。

那些价值无涉的科技工作者正是“识其一,不知其二”——在庄子的语境下说,价值观是混沌未分的;在俗语里说,是只追求研究自由,不考虑道德价值。换句话说,这就是把一个人“空掉”,用庄子的话说,这就是“虚己”,如此才能悠游于世,与时俯仰,是谓“虚己以游世”,这就是《庄子·外篇·山木》提出的一项处世方略: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外篇·山木》)

这段话极富文学之美,事情的前因是鲁侯忧劳国事,市南宜僚劝他放弃国君之位,远离俗务,去南越的建德之国,鲁侯担心路远,市南宜僚于是劝慰他说:“只要减少费用,节制欲念,就算没有粮食也饿不着您。待您渡过大江,浮游海上,回头已经看不见海岸,愈向前愈看不见边际。岸边送行的人都回去了,您从此远遁而去。所以说占有别人的人就有负累,被人占有的人就有忧患。所以尧既不占有别人,也不被别人占有。我希望您能够摆脱负累,解除忧患,与大道遨游于无穷的境界。试想乘船渡河的时候,有一只空船撞了上来,这时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撞来的船上有一个人,这边船上的人自然会喊着叫他把船撑开。如果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再喊一声仍不见回应,第三声就一定会恶言相加了。或生气或不生气,取决于撞来的船上或有人或没人。人如果能‘虚己以游世’,有谁能够伤害他呢?”

市南宜僚提出了“虚己以游世”,也就是教人要像那只空船一样,就算威胁到别人,别人也不会怪你。之前桔槔的比喻也是这个道理,正因为“虚己”,才能够“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既然你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别人自然怪不着你,也知道怪你也没用。

这个见地很高明,且开创了后世文艺创作的“虚舟”主题,但它极有可能不是庄子的原创,而是从田骈的学说发展而来的。《庄子·杂篇·天下》臧否天下学术,说彭蒙、田骈、慎到的主张就是不存私见,不做分别,不起思虑,不用智谋,主张“齐万物以为首”。其具体论证是这样的: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万物,道能包容万物却不能分辨。万物都有自己可的地方,也都有自己不可的地方。所以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于不得已”,认为人如果强求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损害自己。于是他讥讽贤人,非议大圣,与物宛转,舍弃是非: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庄子·杂篇·天下》)

这段文字和我们之前了解到的庄子的主张很像,大意是说,别人不推他就不走,别人不拽他就不退,就像飘风吹去吹来,就像羽毛飘来飘去,所以怎么都不会得罪别人。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就像无知无觉的东西,没有私心和思虑,也就没有忧患和负累,一举一动都合乎自然之理,所以终身没有毁誉。

这样的见地在当时便引起了非难:如果这也算一种境界的话,那么土块也不失于道了。于是豪杰们讥笑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的道理,而是死人的道理。”

田骈也是一样,他求学于彭蒙,学到了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过:“古来的得道之人不过是‘莫之是,莫之非’罢了。”田骈的学说常常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称许。他所说的道并不是道,所说的是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何谓道,虽然如此,他们多少也听闻过道的一些梗概。(《庄子·杂篇·天下》)

可疑的是,《天下》在后文可想而知地大力推崇庄子之学,虽然用词漂亮得多,也玄虚得多,比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但究其实质,《天下》所描述的庄子之学不过是对彭蒙、田骈、慎到之学的进阶罢了,而对后者的学术概说如果抹去人名的话,我们很容易认为这就是庄子之学。

《天下》自非庄子亲笔,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天下》之所述仅针对内篇之《庄子》,而外、杂篇的《庄子》掺入了许多彭蒙、田骈、慎到的思想。两者虽然都有大而无当之嫌,但彭蒙、田骈、慎到的大而无当仍属初级阶段,不免有些具体而微的主张,庄子的大而无当却真正的“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庄子·杂篇·天下》);又或许庄子之学虽有对彭蒙等人的继承,但《天下》的作者更看重其超然玄虚的一面,而这正是田骈等人不及的地方。

另一方面,田骈和慎到都是稷下学者,是积极入世的人,慎到开法家之先声,为韩非、申不害所称许,田骈的学问虽然更虚一些,但也乐于以玄虚之道入切实之政,所以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称许也是难免的事。庄子则一直保持着在野的身份,至少在很大程度上真正做到了自己所主张的东西,仅这一点也是值得钦佩的。

但我们从实际主张来看,慎到的“弃知去己,而缘于不得已”和庄子的“虚己以游世”,“托不得已以养中”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两者仅仅形似而非神似,慎到是初级阶段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庄子则是得道之后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只是对我们凡夫俗子而言,到底是借由虚己与不得已以得道,还是得道之后自然而然地虚己与不得已,孰是孰非,孰因孰果,一下子就看不太清了;即便是后者的话,如何才能得道就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再者,如果讥慎到之学为土块之道、死人之理,那么市南宜僚的虚舟之论、师金的桔槔之喻,与此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东晋僧意有一次和王苟子谈论玄理,僧意问道:“圣人有感情吗?”王苟子答道:“没有。”僧意问:“圣人像柱子一样吗?”王苟子答道:“应该说圣人就像筹码,虽然没有感情,但运用他的人是有感情的。”僧意追问道:“谁是运用圣人的人呢?”王苟子无言以对,只好走了。(《世说新语·文学》)

僧意和王苟子的这番问答不但是魏晋清谈的一大主题,也是唐代禅宗、宋代理学的重要课题,其源头皆在《庄子》。王苟子把庄子的话理解死了,结果流于慎到的“死人之理”,不如王弼所谓圣人“有情而无累”,或如程颢所谓“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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