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阐释
《译诗漫笔》译者的阐释,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学校上课要出考试题,除了作文题外,是非题、选择题等都要求出题是非分明,具有排他性。如果不小心弄出没有唯一正解的情况,那就是老师出题不当了。但是求唯一正解只适用于简单问题,较复杂的情况需要思考和阐释,那就不是是非题、选择题能解决的了。连一道代数题都可能有多解呢,何况是人文学科。
诗翻译属于复杂问题,涉及的是阐释。阐释学最早的起源,大概是对占卜和梦的阐释了。有个民间流传的释梦故事说:一个秀才已经是第三次进京赶考了,住在他常住的客店里。考试前他做了三个梦:一个梦是他下雨天戴着斗笠还打着伞;第二个梦是他在墙顶上种白菜;第三个梦是他和恋慕的女郎背对背躺着。秀才连忙找算命的释梦,算命者说:您哪不必考了,收拾回家吧!戴笠打伞意味着“多此一举”,墙上种白菜是“白费劲”,和恋人背靠背当然是“没戏了”。秀才听了心灰意冷,收拾行装就要离店回家。店主人了解原委后,却给他作出第二种阐释:戴笠打伞就是“双保险”,墙上种白菜就是“高种(中)”,和恋人背靠背意味着“翻身的时候到了”。秀才听了大受鼓舞,考试居然高中。
这个故事里梦境的“留白”是刻意编排的多义性意象,译诗遇到的“留白”不见得包含这样鲜明对照的歧义,但其多义性往往更为开放和深远。如我一贯强调的,译者译诗时,首要的不是如何消灭多义性和填死“留白”,而是要发挥艺术才华,尽最大可能保留诗中多义性的“留白”。然而,如帕尔默所说,“诠释也许就是人类思维最基本的行为;实际上,生存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诠释过程。”7不论读者或译者,都是原诗的解释者。阅读的本质是“解读”,翻译的本质是“重写”,译诗总会带译者阐释的色彩;为了跨越文化屏障,许多必要的阐释又是不可缺的,这使得某些在原文中隐含的信息在翻译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显化”(explicitation)。译者虽然要注意防止解释过度,但首先也得让读者能够跨语言跨文化去解读原作,在此前提下诗中的留白对读者才会有意义。阐释显化和保护留白间存在一定的矛盾,所以诗译者的微妙工作就是要在阐释和留白间保持最佳平衡。
译诗是对诗的阐释,每个译者的解读又与他的“前理解”相关,因而带个性色彩,那么不同译者的阐释自然就不尽相同了。要求译者免除语法误译和文化误译是可能的,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求译者免除阐释而译得绝对“客观”则是不可能的,而且是无理的。诗是开放空间而不是简单代数题,没有谁能给出“标准答案”,别说译者不能,作者也不能。
试以豪斯曼《西什罗普郡一少年》中的一首诗“Is my team ploughing”为例,这是诗的原文和两种中译文:
"Is my team ploughing,
That I was used to drive
And hear the harness jingle
When I was man alive?"
Aye, the horses trample,
The harness jingles now;
No change though you lie under
The land you used to plough.
"Is football playing
Along the river shore,
With lads to chase the leather,
Now I stand up no more?"
Aye, the ball is flying,
The lads play heart and soul;
The goal stands up, the keeper
Stands up to keep the goal.
"Is my girl happy,
That I thought hard to leave,
And has she tired of weeping
As she lies down at eve?"
Aye, she lies down lightly,
She lies not down to weep:
Your girl is well contented.
Be still, my lad, and sleep.
"Is my friend hearty,
Now I am thin and pine,
And has he found to sleep in
A better bed than mine?"
Yes, lad, I lie easy,
I lie as lads would choose;
I cheer a dead man's sweetheart,
Never ask me whose.
我惯于使唤的牲口
飞白 译
“我惯于使唤的牲口
是否仍在犁田?
我听惯它们的铃铛
当我还活在人间。”
是的,铃铛仍在丁当,
牲口仍在犁田;
一切如常,尽管你已躺在
你犁过的土地下面。
“在那河边的滩地
是否仍比赛足球?
如今当我已不能立起,
青年们是否仍追皮球?”
是的,皮球照常在飞,
青年们仍鼓足劲头;
球门仍立着,门将仍立着,
努力把球门把守。
“我的姑娘是否幸福?
我对她真难以割舍。
到晚上她躺下来安睡,
是否早已经哭累?”
是的,她躺下得轻松,
并不是躺下来流泪:
你的姑娘心满意足。
安心吧,朋友,安心地睡。
“我的朋友是否健康,
当我已枯萎凋零?
他可曾找到一张好床,
比我的更为温馨?”
是的,我舒适地上床,
做青年人爱做的事情;
我抚慰一个死者的对象——
切莫问她是谁的恋人。
(《诗海游踪》,飞白著,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235页)
我的马匹耕田吗
周煦良 译
“我的马匹耕田吗?
那我常赶着的牲畜,
我爱赶起听辔具作响,
当我还是人活跃。”
哎,你的马踏着,
你的辔具丁当响,
你耕的地丝毫没有变,
虽则你往地下一躺。
“孩子们玩足球吗?
沿河边一如平日
皮球被人赶去又赶来,
我啊再不能挺出。”
哎,皮球踢上天,
孩子们玩得真起劲,
球门挺着,守球门的人
挺出身来把门护定。
“我的女伴快乐吗?
我和她真难割舍,
她是不是已经哭倦了
当她到晚来安睡?”
哎,她轻松睡下了,
她睡下没打算哭,
你的女伴她很趁心呢,
别响了,孩子,睡觉。
“我的朋友他好吗?
我啊是又瘦又憔悴。
他有没有找到地方歇,
比我这一席地好睡?”
孩子,我躺得很适意,
我干的事人人会,
我逗一个死鬼的情人,
你莫问她是谁。
(《豪斯曼诗选》,周煦良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77、79页)
两种译文都没有误译,也没有填死诗人留给读者想象和思索的留白,如从风格上考察,也都努力模仿了豪斯曼的典型风格。但不出所料,在译者阐释方面出现了差异,这种差异在倒数第二行诗中得到聚焦。虽然差异是修辞上的,而且严格说来,出现明显差异的地方其实不多,只有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动词“cheer”在两种译文里分别译成“抚慰”和“逗”,名词dead man里的“man”分别译成死“者”和死“鬼”,但这区区两个词的修辞(色彩)差异,却导致全诗情调和阐释完全两样。
我的译文蕴含的译者解读是这样:
我觉得这首诗含有两层意味。第一层意味是随着一个人的死去,对他而言当然一切都根本性地变了,可是对世界而言却居然一切如常!哪怕你在世时是个不可缺少的人,比如说在本村足球队里你是主力队员,在恋爱中当然更是不可替代的人,但少了你之后生活照常进行,不受影响,不仅是耕田,也包括球赛和婚恋。
诗中的死者在一层一层地提问,起初他提的问题,所得答复都是“一切如常”,没有变化,到末了却显示了重要变化。其实开始的“一切如常”中已经含有伏笔:既然犁田的组合中可以没有他,既然足球队的组合中可以没有他,那么顺理成章,在爱情的组合中当然也可以没有他了。这是无变化和变化的二重奏:对世界而言一切如常,但对死者而言他的位置已被取消。诗人从生活中发掘出这一反差,把它聚焦,形成强烈对照,再加上戏剧结构和语调,把生活中常见的事陌生化,从而使读者不得不投入存在哲理的思考。
第二层意味就是从这张力引发出来的感慨。这是一首戏剧诗,作者处在幕后不表态,在展示剧情时态度似乎是超然的,但他在貌似超然中表现了他的爱心,这片爱心很宽广,不是个人的私心。我觉得作者对那位活着的朋友并没有谴责的意思,但读者肯定感觉得到作者对死者的(也是对人的普遍命运的)深深同情。不错,豪斯曼生在十九世纪末西方发生信仰危机之后,他是悲观的,但也是满怀同情的。这种抒情意味正是本诗的独特的语调传递给我们的。
在本诗中作者的语调很复杂,既含讽刺又更含悲悯。诗中那位活着的朋友的内心和语调也很复杂。其实他并没有错,但他对死者还是怀着不安和愧疚。这可以比拟电影《珍珠港》中一对战友的感情(在好友牺牲后,生者抚慰了死者的恋人)。此诗的语调的确含有讽刺:作者对活着的朋友和那位姑娘都作了讽刺,但我觉得这讽刺是相对温和的,不是谴责,而是含泪的微笑。诗人的主题不在这里。你看,死者问的是:“我的姑娘是否幸福?她是否哭累了?”莫非他盼望他的姑娘永不幸福?莫非他盼望他的姑娘永远哭泣而无人抚慰么?
据文本分析,周煦良译文蕴含的译者解读可能是这样:
豪斯曼是个悲观主义的诗人,他可说是看破了人间一切,觉得人间了无生趣。这首诗描写世事无常,恋人、好友一齐背叛,正是人间万事的一个缩影。诗的核心在于揭穿这个“好友”。不必多说,从一个“逗”字就可看出端倪,此人有点流里流气,不怎么正派。以此推论,他早先就心怀叵测,只是死者太老实了,不但生前浑然不觉,到死后还真心关切他的好友,未看穿此人的真面目。进一步不难推定诗人此诗的主旨,是揭穿和讥刺社会上的尔虞我诈,人心叵测。这种事不仅诗中的这位好友会干,而且他不是还说了吗:“我干的事人人会。”这不仅是此人的说词,而且也代表着诗人自己的观点,代表着诗人对人世非常失望。
两种阐释情调迥异,似乎南辕北辙。那么能不能判明谁是谁非呢?很难。两种阐释都不能说是偏离原文,也不能说是误解了作者抒发的情感。豪斯曼抒发的情感浩茫无边,诗末余下的是巨大的“留白”空间,留给读者去填充。因为留的空间足够大,就容许不同倾向的阐释成立。一方面我们看到豪斯曼的悲观主义,看到他对世界冷嘲热讽,时而可以达到“刻毒”;另方面我们也看得到豪斯曼的悲悯情怀,看到他的冷嘲热讽里含有巨大的悲伤和同情,所以他用词可以“刻毒”,但内心绝不刻薄。因此在我个人看来,在这首诗的棋盘上要下“死鬼”这个词或这步棋子,实在有点重了,在我是无论如何下不下去的。我从译豪斯曼的《地狱之门》等诗中也感到,他对人生和友谊都还抱有积极态度,并不是一味地消极。但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是译者与作者的对话,也是存在意义的多方面揭示。它所说明的是:不同于科技翻译“一是一,二是二”的“是非题”,诗翻译却是无法按“标准答案”判卷的思考题。
读者(包括译者)有不同的感受和解读是完全正常的,这体现了诗的基本特性:“留出空白”和多义性。“诗无达诂”不能理解为不辨是非的相对主义,而是说在一定程度上,诗的意义必须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其中就包含了读者的理解和“前理解”,即读者与此相关的全部生活和文化积累。诗由此导引读者进入艺术而见到他自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