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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子和“酱油”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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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翻译学理论课,本雅明的名篇《译者的任务》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但研究生反映难读难懂,究其原因,跟所读的英译文有点“隔”(也有些地方欠确切)不无关系,但主要还是由于本雅明的思想比较另类。例如,语言派翻译理论家给翻译下定义,都说翻译是意义或内容信息的传递,这似乎不言自明,很好懂;本雅明却说译者的任务不是传递意义或内容信息,对这种惊人之语大家都觉得不好理解。

其实这反映的仍是翻译学中语言学派和文艺派之争,即我曾用碟子作过比喻的“两个碟子”之争。按语言学派的观点,语言是信息或指称意义的载体,这无可商量。而本雅明看不起的却正是这个指称意义,即“酱油”,他认为诗追求的是“纯语言”,用它来装“酱油”简直是对诗的贬辱。他在《译者的任务》里谈的本是Dichtung(有“诗”和“文学作品”二解)翻译,现将他开宗明义的一段话从德语原文译出如下:



试问一件文学作品“说”的是什么?它传递什么信息?对懂文学的人而言它传递的信息很少。它的本质不是信息传递,不是陈述。然而负担传递功能的翻译却不传递别的,单单传递信息,因此就单单传递非本质的东西。这是拙劣翻译的一种标志。但是除了传递信息,文学作品还含有什么呢?公认为更重要的——连拙劣译者也承认的——不是那难以捉摸的神秘的“诗意”成分吗,即只有译者本身也是诗人才能复制的那种成分吗?不过事实上由此却导致第二种拙劣翻译,其标志因而可定义为:对非本质的内容作不确切的传达。1



其实本雅明说得十分清楚了,当然这段译文里也体现了我作为译者的理解或阐释。他所说的第一种拙劣翻译(抛弃艺术维度而单单传递信息),指的是信息译方式的直译;第二种拙劣翻译(标榜传神而对非本质内容作不确切的传达)指的是大而化之的意译。他认为前者复制“字面”的指称信息,后者传达随意臆想的“内容”信息,殊途同归,都把诗当作装“酱油”的载体,尽管装的是两个牌子的酱油。

这里我们试通过一则译诗实例来印证本雅明的论点。选的是瓦莱里的《脚步》,这是法国象征派的一首经典之作,瓦莱里秉承着马拉美的“纯诗”论,与本雅明的思想可谓同出一脉。

[1] Les Pas

Paul Valéry

Tes pas, enfants de mon silence,

Saintement, lentement placés,

Vers le lit de ma vigilance

Procèdent muets et glacés.



Personne pure, ombre divine,

Qu'ils sont doux, tes pas retenus!

Dieux!..tous les dons que je devine

Viennent à moi sur ces pieds nus!



Si, de tes lèvres avancées,

Tu prépares pour l'apaiser,

A l'habitant de mes pensées

La nourriture d'un baiser,



Ne hate pas cet acte tendre,

Douceur d'être et de n'être pas,

Car j'ai vécu de vous attendre,

Et mon coeur n'était que vos pas.



这首小诗“说”的是什么?它“说”的是诗人听见有脚步声向床边走来。但因为诗是留白的、开放性的艺术,是吸引读者投入和参与的,所以对“脚步”如何理解没有标准答案。“脚步”是个象征性意象,含义不确定,但有导向性,使你可能把它理解为理想、幸福、希望、缪斯等等。诗人听见足音的感受和反应也带有巨大的“留白”,使你可能理解为人的生命本质就是追求,就是寻找,就是期待,等等。诗人正是通过这种开放性的空白,表现了生命最美好的向往,这是《脚步》成为名作的原因。不过留白和境界的奥秘本来在于“不可说”,若像我上面那样用概念化语言来说就破坏诗的境界了。

为什么本雅明说传译词义信息的直译是拙劣翻译,传译内容信息的意译也是拙劣翻译呢?这就来做个实验。先做信息化的直译,下面是严格按直译要求复制的诗,翻译方法(按“维度列表”分析)是词义、语法、语境维度均选“S”取向,其余各维度选“0”取向:

[2]

你的脚步,我的寂静的孩子们,

神圣地、慢慢地放置,

向着我的警惕的床

前进,沉默而又冰冷。



纯粹的人,神圣的阴影,

它们是多么柔软,你的谨慎的脚步!

神们!我猜测得出的一切礼物

都用这双赤脚向我走来!



假如,用你向前移动的嘴唇,

你准备着,为了使他平静下来,

给我思想中的居住者

一个吻的食物,



不要加速这温柔行动,

这生存和不生存的甜味,

因为我一直以等待你而生活,

我的心只是你的脚步。



这篇译文属信息译性质,但因选择词义时考虑语境条件而避免了误译,故属改良的直译即“语义译”。遗憾的是,由于信息译不考虑诗的艺术形式、音律和风格,因而遣词造句生硬,比如原文对脚步移动用的动词是“placés”(法语过去分词,相当于英语的“placed”),直译就成了“放置”,意思虽然可解,但很生硬也很“非诗”。至于瓦莱里最看重并精心锤炼的音律,那就全无踪影了。

再看意译的情况如何吧。本雅明对一般所称的直译和意译也有个比较,他认为:虽然直译不能充分表达原文内涵而且往往难读难解,“拙劣译者随心所欲的自由意译,就达意而言要(比直译)好得多,但是文学和语言水平却差得多了”。所以二者比较,本雅明明确地倾向直译。

怎么会如此呢?让我们再做意译的实验。不过意译缺乏范围约束,没有一定标准,所以这里戏拟一个蹩脚意译,并不代表所有意译,只算可能方案之一吧。翻译方法是:大部分维度选“T”取向,艺术形式选“0”取向,功能维度选“转功能”:

[3]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因为非常静,

产生了幻觉,

听见有脚步声向我的床走来!



脚步是轻轻的,

胆小的,

我猜想是个美人,

是来安慰我的。



我在这里满腔心烦意乱,

等她安慰都等一辈子了,

如果她过来

一定会给我一吻!



但是慢着慢着,先别过来——

咳!不要做梦想好事了,

所谓脚步嘛,

只是我心跳的声音罢了。



结果是:假如说直译破坏一半诗意,那么蹩脚的意译可以把诗意破坏无遗。直译的毛病是往往造成误译,至少是译得生硬难解;意译的毛病则是自作聪明随意填充诗中的留白,把不可言说处填上“非本质的内容”(“酱油”)并加油加醋——所以比起直译来“达意”要好得多,听起来很“顺”,绝不像直译那么生硬,可是在文学和语言方面却比直译还要差得多,碟子里巴黎圣母院的艺术形象被酱油完全掩盖了。

鉴于这两种译法之不能令人满意,我采用的是二者之外的第三种译法,即以风格译(艺术译)方法译诗,把翻译的重心转移到逼近原诗形式和体现原诗风格方面来。翻译方法:语境、文化、形式、风格、功能维度选“S”取向;词义和语法两个维度,则在“S取向优先”的前提下,在“S”、“T”间机动调谐。下面是我的中译文:

[4]脚步

你的脚步圣洁,缓慢,

是我的寂静孕育而成;

一步步走向我警醒的床边

脉脉含情,又冷凝如冰。



纯真的人哪,神圣的影,

你的脚步多么轻柔而拘束!

我能猜想的一切天福

向我走来时,都用这双赤足!



如果你的芳唇步步移向

我这一腔思绪里的房客,

是以一个吻作为食粮,

准备来平息他的饥渴,



那就别加快这爱的行动——

这生的甜蜜和死的幸福,

因为我只生活在等待之中,

我的心啊,就是你的脚步。



翻译重心既转到艺术方面(集中关注的是艺术形式、艺术风格、艺术功能),词语信息就得让出“无条件”的首要位置而降至次席。因此在风格译中,词义和语法信息可能要服从音律、风格等要求而作必要的机动,不过机动范围还是严格节制的,与本雅明批评的“随心所欲”的意译有本质不同。翻译结果与直译文本对比,主要是用词选择从信息角度转向了艺术角度,其实变动幅度不算很大。

瓦莱里的诗以艺术精湛著称,他长于探索心智活动,探索思想在下意识和意识之间萌生的过程,追求思想和词语的升华,诗风清澈、纯净而深沉。译这样一位诗人的作品,直译方案[2]的用词就显得粗糙而欠推敲了。如第四行中直译的无条件概率词义“前进”、“沉默”、“冰冷”,在风格译方案[4]中就分别替换成了有条件选择修辞“走向”、“脉脉含情”和“冷凝如冰”。又如第七行的“Dieux!”(神们!)虽然可译为“神啊!”但斟酌效果,我还是选择了放弃,而把其意蕴移植进“天福”一词中。与直译文本对比,风格译方案的句法和词序也有调整,如第三节中“准备来平息他的饥渴”这行诗本来位处第二行,鉴于直译文本违反译入语规范,使这节译文比较难读,我把这行诗调到了第四行。在这节诗中,极为强调心智活动的瓦莱里把人心里的活动放大,而把人缩小,反转二者的关系,于是人变成了寓居在一腔思绪里的“房客”,这样的陌生化使诗本来就不好读,如不调整源语句法就更加拗口,与原诗清澈优雅的风格也不协调了。

我主张的风格译与本雅明的理念还是有差异的,这从诗行调整上就可以看出。虽然我总体上也倾向“S”一侧,但本雅明显然比我更为倾向直译,他推崇的是“行间译”的方式,——所谓行间译,就必须一行对一行,连词序也不能有大的改动。但这只有在同一语系中如欧洲语言间互译才行得通,法语和汉语分属两大语系,句法词序的巨大差异排除了行间译的可能。

这里也要提一笔原诗精致的音韵。瓦莱里虽是现代派先锋诗人,但遵守传统诗律非常严谨,他认为一首诗的内容主题远远没有其音律和词语的组合重要。在《脚步》中,全部十六行诗的押韵他都用法语“富韵”(rime riche),即在押韵同时加进头韵成分(声母相谐),从而更加强了诗的和声效果。为了体现原诗艺术形式,我的译文十六行诗也全部押韵,基本上遵照原诗“abab”韵式,仅稍有机动。我为仿效原作的富韵而充分调动中文音韵资源,对双数行押韵更为讲究,既讲究平仄,又讲究狭义的韵部,如“成/冰”属“-eng”韵2平声,“客/渴”属“-e”韵古入声,同时兼声母相谐,以求音韵和谐,逼近原诗风格。

中译文难以做到与原诗一行对一行,英译文却不难,英语和法语属同一语系,语法结构本来是类似的。在国外任教时,因教学之需,我曾把许多外国诗和中国诗译为英语,其中也包括这首《脚步》。本来若有现成英译文可用,能省我很多力,可是找到现成的英译文往往属于本雅明批评的两类翻译,无奈只好自己动手:

[5] The Steps

Your footsteps, born and bred of my silence,

Moving in a holy, unhurried pace,

Towards my bed of vigilance

Advance with a mute and icy grace.



Pure being, a shadow divine,

How your steps are soft and timid!

O gods! All the blessings I can divine

Come to me on these bare feet.



If, on your lips to me inclined

You are bringing me the bliss

To calm the inhabitant in my mind

With the nourishment of a kiss,



Please don't hasten this tender act,

In which both Being and Nonbeing are sweet,

Because in waiting has been all my life intact,

And your footsteps have been my heart beat.



与中译相比,英译在语言方面更易贴近原作。为了押韵当然得作机动,如倒数第二行末,为与“act”押韵而加了一个“intact”,有点蛇足之感,但也只是强调了“一生”而没有添加多余意义。末行“heart beat”中加“beat”也是押韵之需,不过用在这里比较自然,心音与脚步的同一本是原文内含之义。

英译在语法词序上与源语容易协调,但在韵律上仿制原作形式却比中译还难,因英语的同韵词太少之故。所以我们通常所见的英译诗往往放弃押韵。但我觉得,若把押韵严谨的格律诗译成无韵自由诗,对作者精心塑造的原诗形式不努力去模拟和传达一二,毕竟非常遗憾。所以我情愿多费力气来模拟原作风格,如本雅明所说去做“瓷瓶碎片的细心拼合”,这是出于对作者和原作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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