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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还是填空?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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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邀读者参与的程度高于其他文体,这是诗最重要的特征。我们通常说的诗贵含蓄、意在言外等等,以及我在上文中谈的“加压加密”,都是这一特征的体现。诗中大大小小的留白或“飞白”,就是对读者参与发出的邀请。诗的语言精练,但靠含蓄留白却能极大地扩展其亦真亦幻的虚拟空间。似乎是要为诗巨大的虚拟空间作一点暗示吧,诗在纸面上留出的白也大大多于散文,不会印得密不透风。每行诗、每节诗后都会为言外之意留一点空白,为读者留一点体味、参与的空间。

考生遇到填空题就得填空,读者读诗遇到留白也得填空,但做考卷和读诗的填空性质又全然不同。考卷是一种压力,而诗是一种吸引,诗留的空白必有诱人之处,使读者感到魅力难以抗拒而自愿进入。考试填空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参与者必须按规定回答;而诗的留白有广阔空间,让读者能自由地神游其中,而且诗中境界难以穷尽,诗的“留白性”也就是诗的“生成性”,读者从诗中会不断有新的发现。这就是读诗的乐趣所在,也是好诗耐读的缘故。不过也得补充一句:有些说教诗和考卷填空题相似,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不同于考卷的是作者生怕读者填不对,还要把标准答案即教喻耳提面命地告诉你——这就比考卷还没味道了。

猜谜与考试一样,只需调动智力,而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但因猜谜需要的是巧智,比考试有趣,故能吸引人自愿参加。而读诗邀约读者进入未知领域时,不只需要调动心智,更需要调动情感、想象和全部生活经验的储备,所以也更为余味无穷。

但译诗该留白还是该填空,在译家间分歧很大。这是因为译诗有个矛盾:译者既要做源语“S”端的解读者,又要做译入语“T”端的重写者,前一种身份要求他参与填空,后一种身份要求他保持和重制留白。译者以读者身份参与填空并有所发现后,出于好心,往往急于把自己填空的答案教给读者。译者的心理是这样的:“读者不通外语,没条件参与解读,全靠我为他们译诗,帮他们解读,所以在诗中保持或重制留白实无必要。我把标准答案送到读者手里,对读者岂不是更有帮助?”持这种态度的译家众多。在我看来,这是把“译诗”变成了“代做考卷填空题”。若论译者的角色,这类译者对待读者不是平等关系,带启发的属于“教师”类别,全包办的则属于“保姆”或“枪手”类别。

我觉得“留白还是填空”是大可探讨的问题。要用个实例以便具体探讨,没工夫找,就用我在论文《论风格译》6里举过的一例吧。下面是摘自敦煌曲子词《忆江南》中的三行诗原文及其英译文: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I am but a courtesan at Qujiangchi,

For men to take any liberties with me.

If, of all the girls, one picks and chooses me,

Mere personal preference; love, it can't be.

If someone shows for me, a little care,

That is only a momentary affair.

(《词百首英译》,徐忠杰选译,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2页)



前辈徐忠杰先生中英文功底深厚,他的中诗英译比较讲究音韵,语言表达也令我钦佩。但在处理留白的问题上我却持有不同观点,需要陈述。

《忆江南》是无名作者的杰作,原诗通篇运用隐喻语言,风格简洁含蓄。仅说“柳”意象吧,从《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诗人们既以柳喻指相思和送别,又以柳形容女性的婀娜和柔弱,诗性积淀极为丰富,翻译信道很难传输。所以译者对诗歌密码作了解码,帮助读者做完了全部填空题。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很可惜这却填塞了原诗的留白。这些留白本是作者用“加压”“加密”的艺术手段精心营造的,也是诗中情感浓缩汇聚的所在。一旦填塞,诗的含蓄美和“光晕”消失无遗。把英译文回译成中文成了这样:



我不过是曲江池的一名伴妓,

让人们随意与我狎昵。

如果有人从所有女郎中挑选了我,

那只是个人的偏爱;不可能是爱情。

如果有人对我表示一点儿关心,

那也只是一时间的事罢了。



对照一下原诗的留白就可以看到:

作者留白“柳”,译者填空为“一名伴妓”;

作者留白“折,攀”,译者填空为“随意与我狎昵”;

作者留白“恩爱一时间”,译者判断这是一道正误题,于是除译述外,还很有把握地填入了一个否定答案——“不可能是爱情。”

这样一一填空,实际上是把一首诗填成一份考卷了。假如是考卷,那么这样填空大体上都不算错,然而对诗性留白而言,填空的结果却造成“非诗化”。因为诗性留白的性质本是移情的,互动的,不确定而待演绎的,期待读者移情进入诗中;如果译者以“保姆”身份为读者代做填空题,其性质却变成说教的、武断的、标签式的、概念化的了,起的作用不是释疑解惑,而是填塞留白,封闭了读者移情“入诗”之门。

诗这种文体很奇怪:文字简洁含蓄而留白开阔,“言不尽意”,使得它诗意浓郁;如增加文字密度填塞空白,试图把“意”说尽,则诗意也随之而尽。文字数量和诗意似成反比。试比较以上的文本:原作只有3行19字,英译文增加到6行46个词64个音节。英语的词和中文不好比较,可参照回译中文的字数73字,与原作的19字相比膨胀系数近4倍。当然,在翻译中一定的阐释或“显化”(explicitation)常属必需,尤其是在跨文化译诗中,译文的膨胀和稀释更为难免。但形成填空过度的原因之一,显然是译者对诗中留白不珍惜,对译文不作加压加密反而大尺度地解压解密。其结果既破坏了原诗风格,也使译文膨胀系数超出合理限度。

“显化”翻译不能排除,为了帮助读者理解,译者常常需要作些“显化”填空,但首先得看看原诗留白的性质。对诗性的、移情的留白要格外珍惜,对复义性质的留白也要尽量避免单义化。读者不易理解的空缺,只有在不属诗性和移情性质,且为单义时,才是最适合填空的。这类简单填空与考卷填空题同类,不待说译者也要防止填错。

但与考卷填空一样,译诗填空填错也是常见的,翻开书来例子俯拾即是。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好》的一种译本里,对十月革命后俄罗斯遭受列强干涉的艰苦年代的描写:“只吃煎牛肉加肉汤,还有你们的一百五十万普特的面包”7。那年头俄罗斯正闹饥荒,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食物呢?见到不可思议的译文,一查对,往往就是填空填错所致。原来这场景是有钱人下小馆子吃饭,原文意思是:“喝碗肉汤,吃盆排骨,面包自备,一百五十万。”说的是通货膨胀达到了惊人程度。中国读者不了解当时语境,可能猜不到这“一百五十万”说的是一顿饭的价格,因此我译此诗时以货币单位作了填空:“喝碗肉汤,吃盆排骨,面包自备,每客一百五十万卢布。”8上述版本的译者也作填空,可惜填错了,想当然地把原文留白的货币单位“卢布”误填为计量单位“普特”,普特是俄罗斯的粮食计量单位,一普特合32斤多。饥饿年代每人只有不能果腹的几两粮票定额,即便你有钱,下餐馆也得“面包自备”。做梦也想象不出如此天文数字的面包呀!译文遂不可解。

如果不是这类的单义填空,那么译者就不要太轻易地去填。可是译者往往会感到:诗写到这里似乎还言不尽意,说得“不到位”,译者觉得不解渴,有必要给它填充一点,补足一笔,延伸一下。不仅林纾译小说有这种冲动,当代译者译诗也常常会有(不敢说我就完全能免)。这里试找个例子来说明。哈代的《火车上的优柔寡断者》一诗,描写的是抒情主人公生命途中的一个镜头:他乘火车旅行途中,偶见所经站台上有一个光彩照人的陌生女郎。这是个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的场景,但触发了主人公的激烈波动:



I said, "Get out to her do I dare?"

But I kept my seat in my search for a plea,

And the wheels moved on. O could it but be

That I had alighted there!



(我琢磨:“为她下车,敢不敢?”

绞脑汁找借口间,我没离座,

而车轮已动。哦假如能果断点!

哦假如我就在那站,下了车!)

(《哈代诗选》,飞白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197页)



诗以假设的“下了车”收尾,而“下了车”会怎么样?则是此诗巨大的留白,诗人在这里打开了一扇“人生轨迹转向何方”的巨大窗口,与弗罗斯特被广为传诵的那首《没有走的路》异曲同工。如果说乘火车是人生旅途的隐喻,那么此诗开启的是开阔的不确定境界。哈代把空白留给了读者,吸引读者把自己的人生代入其中,我翻译时也把这个空留给读者,因为这里可贵的就是那种无边的“不确定”。如果译者试图填空,哪怕只是倾向性、延伸性的填空,诗的窗口就可能被“堵”。下文中我用着重号标出的就是倾向性填空:



我想,“敢不敢下车去追?”

但我坐着没动,心中找着托辞。

于是铁轮滚动往前驶去。啊,要是

我在这儿下了车,那该多美。

(《哈代文集8·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361页)



诗中本来开阔的留白,因这样脚踏实地的一“追”和乐滋滋的一“美”而关闭了。很可惜,诗的哲理性境界和余味从而消失。

优秀的小说家也常采用类似的诗性手法,如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这篇短篇小说写小火车站上一个片断场景,篇末也留下巨大的不确定性,成为小说留白的著名范例。

诗的留白机制在通过翻译通道时很容易受压破坏,我以为译者应当努力修复原诗的留白机制,但受制于“T”端语言文化环境和译者本人的素养储备,使之与原诗等效几乎不可能。译诗与解释(阐释)本是两个高度重合的概念,所以尽管力求不填塞原作的留白、不遮挡原作的光,但重制留白必然会有译者阐释的倾向。因此同是一首诗,不同译者重写的译文和重制的留白都是相当不同的,前面在《译者的阐释》和《试解不解之谜》等文中对此已有探讨。

经翻译,诗中留白常常就消失或失效了。有的译者对留白本来就不以为然,按照信息译力求消除意义不确定性的宗旨,认为空白是原诗的缺损,故应予以消除;有的译者没注意到原诗这里开着窗口,或没看到窗外竟有风景,有意无意地把窗口填塞;也有的译者是由于技术原因而未能重制留白机能。我希望的是译家从诗的特性着眼,对诗中留白给予更多的重视,尽可能多保留一点留白,少填一点空。因为诗中留白往往是诗的境界所在之处,诗的情感聚焦之处,无声胜有声之处。

说到底,诗与猪毕竟两样:诗的虚拟空间是不能用肥膘填实的。公元前3世纪希腊化时代诗人卡利马科斯就说,执掌诗歌的阿波罗教导他:“要育肥自己的羊群,但不可育肥自己的缪斯。”

译诗要译出诗的“言外”部分,比译出诗的“言内”部分更难。虽然“言外”部分(即留白的部分)是从“言内”部分生发出来的,这种生发机制要靠诗人和诗译者精心制作。

麦克利什在《诗艺》一诗中说:“诗应无言,如鸟儿飞旋。”(A poem should be wordless / As the flight of birds.)

李渔在《答同席诸子》中说:“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钱锺书引用马拉美的话说:“诗之佳趣全在供人优柔玩索,苟指事物而直道其名,则风味减去太半。隐约示其几,魂梦斯萦。”(Nommer un objet, c'est supprimer les trois quarts de la jouissance du poème qui est faite du bonheur de deviner peu à peu; le suggérer, voilà le rêve.)诗的“眼”,有可能就在留白之中。引起读者调动想象力以及超理性的神往、恍惚和迷惘的,常常是诗中的空白。到紧要处“不著一字”,方能尽得风流,若在这里多著一字多说一句,就可能堵塞诗眼,好比下围棋时自堵活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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