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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一回宣传员兼美容师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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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译的诗大抵是一流的世界名作,也有不甚闻名的但必质量臻于上乘,因此忠实体现这些佳作的风格和水平就成为我孜孜以求的一贯目标。但此外我也做过大量功能多样、目标各异的翻译工作,包括军事的、外事的、杂事的和文艺的,扮演过各种翻译角色,调配过翻译调色板上的各种色彩。其中也包括另类模式的“外宣”诗翻译。

我们知道诗翻译属艺术型,而外宣翻译属功效型;诗翻译要求忠实于原作,而外宣翻译要求忠实于外宣目的;诗翻译不能自由发挥,而外宣翻译只求有效不求等效。我在1999年受托要将一首迎接澳门回归的诗(歌词)译成英语,译的对象是诗,但翻译任务却不是我定义的风格译,而是按外宣要求,要由电视播出的功效译。性质反差极大的诗翻译和外宣该如何调和呀?

我的学生说:你译过许多世界名作,这次不是名作,翻译起来不是更轻易么?我却觉得这还真是个挑战。我的感觉和本雅明一样。前面引述过他有个另类观点是:一部作品水平越高,它的可译性就越高;一部作品独具艺术风格的程度越低而作为信息的程度越高,则它的可译性就越低,它对于翻译而言就越是一块贫瘠的土地。我深抱同感。我译惯了世界一流的诗歌,那往往有开掘不尽的丰富内涵,无疑是做翻译耕耘的最丰饶的土地;如今转到不够丰饶的土壤上耕作,感觉自然就吃力了。这首迎接澳门回归的诗写得也不错,挺有感情的(我不知其作者,我做外宣译者也不署名),但与世界名作相比,当然其“独具艺术风格的程度”较低而“作为信息的程度”较高了。翻译任务需要认真完成,这次我不得不扮演一回宣传员兼美容师,试图提高诗的风格性,并与其信息性兼容。

说明一下,此诗的“信息性”不同于科技文本那种单纯信息性,而与新闻文本的信息性同类。前者的信息性直接表露在文字上,后者的信息性则体现在内容和主旨中:它是特为某个event(时事性质的重要事件)而作的。这一主导信息使其他信息包括艺术信息都处于从属位置,形成一面倒,所以它的“说什么”压倒了“怎么说”。但尽管信息性主旨鲜明,因采取诗的艺术形式,作者又要在形式上追求诗意朦胧和留白,结果留下一些语义模糊点或语病。而从功能上说呢,外宣翻译属功效译范畴,不能按风格译方针处理,但为了尽量提高其风格性和抒情性,译者仍须运用风格译的艺术手段。这样,翻译调色板上的三原色全都涉及,如何调色而使之和谐,就是难度所在了。

这首诗题为《归来的梦》,The Dream of Return,共四节,下面我们就一节一节来边译边述:



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名称,小小的天地,多彩的故事。

悠悠此情,相依相随。几度悲观,百种滋味。



Each street is so familiar

But bears an alien name;

A promontory not too large

Yet has colorful and dramatic fame.

Year after year, long-drawn

Yearning exhausts us;

From time to time we lose heart,

And depression gnaws us.



第一节,原文的“天地”指的是澳门的面积,译成space还是译成world?都不恰当,为了把它弄得具象化一点,经斟酌译为“promontory”(海角,海岬),以显示澳门的地理特点。原文以“故事”结句不押韵,译文为它美容加韵。原文“悠悠此情,相依相随”,音响中含有“依依”的韵味,译文珍惜原作这一闪光点,用“year–year–yearning”的alliteration(头韵)音乐手法加以重现,并加用“longdrawn”的长音修饰强调之。但接下去“悲观”却是个过于“非诗”的词,不应译为对等的“pessimistic”,故改译为“lose heart”,而“exhausts us”和“gnaws us”特意用了阴性韵以表现深度的郁郁之情。



远方的灯啊,心中的门,谁让我们早已约定!

远方的灯啊,心中的门,九九重逢,久久不离分!



Yonder gleam illuminations,

In our hearts it's the Gate;

Destiny is calling us there

As if to a longed for date.

Yonder gleam illuminations,

In our hearts it's the Gate;

Once reunited in '99,

Never more shall we separate!



第二节,原文用意是以“灯”和“门”两个意象隐喻澳门1999年的回归,但意象略嫌含糊,译文把它修饰得鲜明了一点,把“灯”译为“illuminations”,即装饰用的彩灯,把门译为“Gate”,作大写处理,以表示吉庆之门。对原文含糊的“谁让我们”之语也作了阐释,以“calling us there”表示期待而以“date”译“约定”,这个date含双关义,既是确定的日期,同时又暗指情侣约会,设下伏线以引出下半首中的爱情隐喻。



岁月的风霜,写满了离情,匆匆的脚步穿越了时空。

潮来潮往,春去春回,天地沧桑,暮止晨归。



O I have pined in love

For so many winters;

But still time flies along

Thro' the universe;

The sea ebbs and flows,

Spring always brings bloom;

Continents may drift,

And the lost one come home.



第三节,原文抒写的“离情”非常Chinese,中国诗的传统定势是思亲——missing one's relatives,这很难译成西方语言,西方诗中的定势则是爱情。从功效译角度考虑,我决定稍向译入语文化归化,用“苦恋”隐喻取代“思亲”隐喻,借此也可加强诗的情感浓度。

接下去,“脚步”句有点问题:是谁的脚步呢?该是我们的脚步吧?那么又如何在时空中行走呢?是宇航员的Space walking还是Michael Jackson的“太空步”?译文把它定义为时间的脚步,不是在时间中行走而是时间在前进,世界在变化。“天地沧桑”有硬凑之嫌,这不是个四字成语,“heaven–earth–sea–field”的连缀也不合逻辑(“沧桑”是海陆的变迁而不是天的);又因海意象在上面“潮来潮往”中用过了,故译文此处就概括为陆意象。“暮止”二字又有语病(显得古文修养不足),现将“止”改为“失”。谓语come是跟may的,表示可能和希望。



远方的人啊,归来的梦,谁让我们苦苦追寻?

远方的人啊,归来的梦,九九重逢,久久圆成真。



Yonder is my Love,

The dream ever grew;

Thro' hardships and mishaps

That's the purpose I pursue;

Yonder is my Love,

The dream ever grew;

Once reunited in '99,

The dream finally comes true.



第四节,中译英的人称是个大问题。原文贯穿全诗的是第一人称复数“我们”,这是中国式抒情的常规选项,但在西方诗中却很不适于抒情。(这里插叙一则马雅可夫斯基轶事:一次朗诵会上,有人攻击马氏写起诗来总是“我,我,我”,马氏答道:“看来,你向姑娘求爱时一定是说‘我们爱你’喽!”)我的译文既将思亲主题改造为爱情主题,人称势必随之改变,在下半首诗中就换成了第一人称单数“I”。假如照搬原文人称不改呢,到这里会发生人称混乱:因为在“我们早已约定”中“我们”包括“他们”,但行文至此“我们”却又在“苦苦追寻”他们;“我们”(the speakers)是站在大陆思念“远方的人”呢,还是站在远方思念祖国?“远方的人”是我们还是你们还是他们?汉语可以马虎过去,英语却不能含糊。译文快刀斩乱麻,将它改为爱情意象,就避免了“我们/他们”的混乱。再者,澳门在地理位置上讲并不是“远方”,故将“远方”改译为“yonder”。

结尾的“圆成真”是作者将“圆梦”和“梦成真”合并而成,原文又用“久久”与“九九”形成谐音,听觉效果不错,可是状语“久久”和“圆成真”却不搭配。“久久”是持续性的,用语法名词说属“未完成体”,比如说“久久未到达”;而“圆成真”是一次性或“完成体”的,比如说“终于到了”。若要说“久久地到了”则不通。因此干脆舍弃之。前面用了“purpose–pursue”的alliteration来译“苦苦追寻”,这里不必为译“久久/九九”的谐音费心。

这个译例也是一种跨境或“半跨境”诗翻译。它是外宣任务,服从功效译的方针;原文虽具有高度信息性,却又是诗体,故不能采用信息译方法翻译;在翻译技巧上还得尽量运用艺术译以加强译文的艺术性。综合诸因素的结果是:以功效译为整体方针,而以艺术译为(促其发挥功效的)局部手段。

我在《跨境的诗翻译》一文中谈功效译,举的译例基本属文字游戏类。但是功效译领域广阔,非文字游戏类所能概括。今天补充这则译例,以说明译者应分析判断翻译的功能和目的,选取与之适合的翻译方针、策略和手段。

注释

1 Walter Benjamin: "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d. IV, Frankfurt am Main, 1972-1999, S. 9.

2 “冰”字本属“-ing”韵,但“-eng”/“-ing”在现代汉语诗韵里已合并为“庚青韵”,“-ing”韵在北京音中的实际发音也是“-ieng”。

3 John Catford, 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p. 52.

4 参看第三辑《“读起来不像译文”好不好?》文中的引诗(241—242页)。

5 余振:《N姜椿芳关于译诗的通信》,载《随笔》1989年第5期。

6 参看第四辑《论风格译》。

7 《马雅可夫斯基选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545页。

8 《马雅可夫斯基诗选》(中卷),飞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4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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