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还是翅膀?
《译诗漫笔》镣铐,还是翅膀?,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译诗而体现音律不易,经常要在音和义之间协调取舍,因此这件充满甘苦的工作就被形容成“戴着镣铐跳舞”。但是一切比喻都是跛脚的,这个比喻也不够贴切。其实,译诗和其他艺术一样都离不开形式,诗和舞蹈之需要音律是一样的。镣铐对于舞蹈是外加的,可以解脱的,但音律之于舞蹈却是内在而不可弃去的。所以真正的舞者、诗人或译诗者都不会视音律为镣铐,而视之为舞和诗飞翔的翅膀。若弃却(广义的)音律,舞和诗都将失去飞翔的能力。
“戴着镣铐”的感觉有时也难免,特别是当译者面临艰难抉择无法解决之际,但那毕竟是暂时的。像《转译之“隔”》文中说的英译者那样捉襟见肘(要用两个音节译一句话),那是她自选的格律太紧造成,也属特例。
“镣铐”之说盛行的根本原因不是这个,而是许多译诗者都误认为“译诗就是在直译文本上加几个韵脚上去”。如果韵是外“加”上去的那就和镣铐无异了。当然比起译诗只译词义而不考虑押韵的译者来,译诗“加韵脚”派已经算很卖力了,可是在我看来,音乐性就蕴含在诗内,是诗的生命的“循环系统”,不是在诗写成或译成后“加”上去的,不是像镣铐那样“套”上去的,也不是像膏药那样“贴”上去的。如译者力有不逮,不能使诗意和音乐融合于诗内,那就算不上成功的译诗。凡是外贴韵脚,即便加上去了也难与内容融合,很易露出破绽,哪怕你润色加藻也仍是外贴的一块膏药。想想看好了,任何人写一首菩萨蛮或浣溪纱,都一定是顺着音律运思,合着音律填词。岂有奇人抛开音律写一个非诗的文本,然后再“加几个韵脚上去”的,那能成为一首菩萨蛮或浣溪纱吗?
为了说明镣铐和翅膀的关系,我们今天再请一位诗人音乐家来为我们作形象化的演示。这位诗人是俄罗斯十九世纪纯艺术派诗歌的领袖费特(Афанасий Фет),他的抒情诗向音乐靠拢,并带浓厚的象征主义色彩,为此屡遭保守评论责难,但得到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等音乐家的喜爱并纷纷为他谱曲。柴可夫斯基评论费特道:“他具有触动我们心弦的能力,这,即便是强有力的艺术家因受语言局限也是难以做到的。”“他在最出色的时刻能超越诗的界限,而向我们的领域跨出勇敢的一步。……他不仅是个诗人,而且是诗人音乐家,他仿佛是在有意回避那些用文字易于表现的主题。因此人们常常不懂得他,甚至还有些先生嘲笑他,或者发现《把我的心带向嘹亮的远方》这样的诗是胡言乱语。对于缺乏素养特别是不懂音乐的人,这或许算是胡言乱语,难怪费特得不到普遍承认,尽管我知道他有无疑的天才。”
《把我的心带向嘹亮的远方》这首诗,标题本是《给一位女歌唱家》(Певице)。这首表现音乐魅力的诗,本身就像是用音乐谱成的。诗人没有描写歌唱家的容貌神态,也没有对她的歌声作具体描绘,而是大量采用暗示和象征手段,借助于词义的音乐化、朦胧化,像音乐一样直接诉诸情感和意志。其次,此诗又采用了音乐式的回旋和变奏手法,如第一、二行的主导动机与第七、八行的对应主题(或称主导动机的“变形”,前者表现为“带向”,而后者表现为“追随”)到了末节均以变奏形式重现,造成一种回旋曲式、赋格曲式的缭绕如歌的美。这首诗由柴可夫斯基谱曲,成为一首著名的浪漫曲。下面是该诗原文和中译文:
Уноси мое сердце в звенящую даль,
Где как месяц за рощей печаль;
В этих звуках на жаркие слезы твои
Кротко светит улыбка любви.
О дитя! как легко средь незримых зыбей
Доверяться мне песне твоей:
Выше, выше плыву серебристым путем,
Будто шаткая тень за крылом.
Вдалеке замирает твой голос, горя,
Словно за морем ночью заря,—
И откуда-то вдруг, я понять не могу,
Грянет звонкий прилив жемчугу.
Уноси ж мое сердце в звенящую даль,
Где кротка, как улыбка, печаль,
И всё выше помчусь серебристым путем
Я, как шаткая тень за крылом.
把我的心带向嘹亮的远方,
那边悬着哀伤象林后的月亮;
此声之中恍惚有爱的微笑
在你点点热泪上柔光照耀。
姑娘!在一片无形的涟漪之中,
把我交给你的歌是何等轻松,——
沿着银色路游去,向上向上,
如同蹒跚的影子追随翅膀。
你燃烧的声音在远方凝结,
仿佛晚霞在海外凝入黑夜,——
却不知从何处,我难明奥妙,
突然涌来了响亮的珍珠之潮。
把我的心带向嘹亮的远方,
那边哀伤柔顺得象微笑一样,
我沿着银色的路,上升上升,
如同追随着翅膀的蹒跚的影。
(《诗海——世界诗歌史纲·传统卷》,飞白著,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697页)
这首诗中费特向我们演示的,正是心灵摆脱镣铐而追随翅膀的艺术之路。通过诗中的音乐和意境,我们感受到的音律不是镣铐,而是翅膀。固然在追随过程(或译诗过程、听歌过程)中我们难免“蹒跚”,但仍在不停地上升,上升。
再具体说说费特的诗艺。费特常被与法国印象派的画家德加、雷诺阿,音乐家德彪西等相比,他们都喜欢把线条虚掉,而强调瞬息万变的光和色晕构成的美的印象。因此费特的诗也被称为音诗和音画。他诗中的音乐是靠诗意的境界和词义的柔化营造的,不是外贴上去的韵脚。费特对词义的选择和组合新颖生动,超尘脱俗,如歌如画,画面形象优美而有光晕,似在眼前却又没有具体轮廓,仿佛是小提琴的如泣如诉,或是钢琴的华美乐章。抠概念的先生们责难道:远方如何会嘹亮?珍珠如何会涌潮?歌声里如何能呈现爱的微笑与点点热泪?哀伤如何会高悬又如何会柔顺?声音如何能燃烧又如何能凝结?用信息观点抠起来,这些全被看作了“胡言乱语”,因为这些本来都不是指称性的确切信息,而是音乐化的隐喻和象征意象。它们奇特而和谐的组合形成了一首音诗的旋律与和声。
《给一位女歌唱家》的格律是“抑抑扬”格,用音乐语言说是“3/4拍子”或“6/8拍子”,用代数式表示韵式和音步则是“a4a3b4b3”。现以第1节为例,将轻重音节标注如下:
华尔兹式的音乐节奏对翻译构成严峻挑战。假如译者想依法复制的话,那么它构成的就不只是挑战,干脆就是不可译的屏障了。汉语里没有“抑抑扬格”(就如同俄语里没有“阴平、阳平”一样),“三拍子”节奏在中文里也不可能通篇采用,我在译文中只能尽量多用一些,如“我的心”、“嘹亮的”、“却不知”、“从何处”、“涌来了”等,并把它用作“顿”的基础。不过为了保持诗句流畅,我没有过分拘泥于原诗音步数,原诗很规律的“4,3,4,3”音步(因此原文作参差排列)在中译文里变成了较自由的4顿或3顿节律(因此译文诗行就不作参差排列了):
把我的心|带向|嘹亮的|远方,
那边悬着|哀伤象|林后的|月亮;
此声之中|恍惚有|爱的微笑
在你点点|热泪上|柔光照耀。
我用英语上课,需要把所引用的诗都译成英语。因英俄都是欧洲语言,一般而言英译比中译较易处理,但这次却有点出乎意料:费特的音乐元素丰富,我英译时顾此失彼,要安排好“抑抑扬格”音步深感吃力,还“贴”上一些不太自然的韵,如用glitters押tears就嫌勉强(感到英语的韵词真太受限了)。可见,长“翅膀”不成反而变“镣铐”的事也是时常可能发生的。这份英译文附在这里,从中可见出译者力有不逮之处:
TO A SINGER
Afanasy Fet
Carry my heart away to the resonant horizon,
Where hangs sorrow like the yonder moon arisen;
In these notes a smile of love glitters,
Shining meekly on your passionate tears.
O my child! How easy it's to surrender myself
To your melodious ripples, ethereal and mistful;
Higher and higher, along a silver way I swim,
Like a shaky shadow following the wing.
Your burning voice dies away in a distant flight,
As the afterglow beyond the sea dies into the night;
But all of a sudden, again it unfurls
And breaks out a high surge of pearls.
Carry my heart away to the resonant horizon,
Where hangs sorrow like a meek smile withdrawn;
Higher and higher, along a silver way I fling,
Like a shaky shadow following the wing.
押韵是个枝节问题,而译诗要求与音韵、意境融合无间,却不是个枝节技术,而是整体艺术。译诗和音乐作曲颇有点相似,也是心情的艺术或多种感觉的自由游戏。也正因此,译一首诗能否译得成功是没法保证的,不像熟练木匠做一张床那样可以保证得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