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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Year's Eve与除夕夜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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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诗漫笔》New Year's Eve与除夕夜,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按:2014年春,我在外研社出版《哈代诗选》时,编者对我将New Year's Eve一诗的诗题译作《除夕夜》多次提出异议,指出:“除夕”在中文里指的是农历年最后一天,而英文New Year则指的是阳历,双语表述不对等,会给我国读者带来不便。因为毕竟中国人对除夕一词有着固有的传统认识。

我觉得这是个饶有趣味的问题,便借此契机,对这个翻译学难题作了一番梳理,复信如下:



首先,请容许我对你们的敬业精神和认真细致的工作态度表示敬意和谢意。我接触出版工作近六十年,自己也有任主编的体验,感到外研社的编辑流程(四校)和细致程度都是首屈一指的。在你们这里出版特别感到放心。

关于New Year's Eve的翻译问题,这属于“归化译”vs“洋化译”(通常称“异化译”,我授课时为求其易解而用“洋化”形容之)问题,是翻译学的老问题。翻译因跨语言而产生“直译vs意译”的矛盾,因跨文化而产生“洋化vs归化”的矛盾,除了简单的科技翻译外都免不了。

我本身教翻译学和比较文化学,很清楚归化与洋化这对老矛盾,以及equivalence(等值)之不可能原理。虽然在翻译实践中“归化译”占一定优势,但我本来是明显地倾向于“洋化译”的。你们提出New Year's Eve与“除夕夜”文化上不对等的问题非常正确,我对此也有同感。前晚接电邮后我尚未及核对文稿,就先初步回复说:“关于New Year's Eve的译法,如仅出现在诗题,或尚有通融调整的余地;如也出现在诗行内,则(因拘于格律)可能很难变通。”我这样说是认真的。后经核对,虽明确了本书中仅诗题出现“除夕夜”的译法,但经斟酌比较后,最终对该题还是决定保留原状,不作调整改动。正如我在《哈代诗选》前言的结束语中所说,“译诗永远是一种在得失取舍之间‘患得患失’的艰难选择”,以下将我对得失取舍的考虑向你们作一汇报,以表对编者的尊重。

作为诗题,我考虑了洋化译法《新年前夜》作为替代的方案。这是逐词译出的直译,其优点是比较准确,并剥离了(可引起麻烦的)文化载荷。在这方面,《新年前夜》对《除夕夜》无疑占有优势。

但译为《新年前夜》也有它的问题:首先,这已属于“解释性翻译”,不像个名词而稍嫌啰嗦。中国人是喜欢简明的,如Christmas Eve本来译作“圣诞节前夜”,但群众不买账,终于把它改为“平安夜”了。而译诗却是一切翻译中最倾向于简洁的,在这方面,简洁的《除夕夜》占有优势。

其次,从风格方面比较,《除夕夜》有诗性积淀;若译为《新年前夜》则缺乏文化底蕴,新闻风格过浓了。译诗和所有其他类型的翻译不同,需要诗性积淀作为土壤,而新闻风格是译诗之大忌。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不言而喻,会多选用有诗性积淀的词语,如烛(vs电灯)、鸿雁(vs野鸭)、信笺(vs手机)、晚钟(vs闹钟)、梧桐(vs麻栎)、鹧鸪(vs松鸡)、秋千(vs跑步机)、驿站(vs宾馆)、关山(vs隧道)等等,而诗性积淀中的归化因素总是很丰富的。在这方面,《除夕夜》也占很大优势。(当然我并不是要求译文一味古雅,有时诗人也会反其道而用之,翻译应视原作风格为转移。)

根据“equivalence之不可能”原理,从文化角度审视,则不同民族的接受必植根于本土文化背景,哪怕是从同样的信息也不可能获得同等感受(如中英文“红/red”、“狗/dog”等词含义不同,是研究生一写论文就特爱重复的老调常弹),更不必说换文化符码造成的移位(shifts)了。我们所主张的只是移位不要过火而变成了越位,如把San Francisco译成“旧金山”,电影片名“Waterloo Bridge”译成“魂断蓝桥”、“Rebecca”译成“蝴蝶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译成“巫山云”,(宋祖英美国演唱会上)“牛郎会织女”译成“Satyrs meet Nymphs”之类(其中当然有实用化、商业化因素)。你瞧瞧,好端端一个牛郎,变成头上生角、脚下长蹄、发狂撒野、追逐女性的“Satyr”,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若逐词译成“Cowboy”也会造成荒诞效果)。

“归化译”在实践中占一定优势,奈达显然比韦努蒂更易得到读者认同。虽然我本人倾向“洋化译”并且(除功效译范围外)一贯不赞成奈达的“dynamic”(灵活)翻译理论,但既然任何翻译都是两种文化的联姻,就不可能完全“一边倒”,假如生搬硬译则根本不成其为翻译。许多场合还是必须妥协于归化,或甚至是“归化没商量”的。例如goose flesh的“goose”,中译要归化为“鸡”(而不译为“鹅皮疙瘩”),“know sth like the back of one's hand”要归化为“了如指掌”(不可译为“了如手背”),又比如各种语言对“下大雨”形容方法不同:汉语说的是“倾盆”,德语说“倾壶”(wie aus Kannen),西班牙语说“倾坛”(a cántaros),俄语说“倾桶”(как из ведра),英语则别出心裁说是“倾猫狗”(it rains cats and dogs)。若不作归化而译出“倾壶大雨”之类岂不闹笑话,读者也不接受。尤其是诗翻译,比不得生硬的科技翻译,毕竟翻译是为了沟通,往往不得不在小处妥协。于是我一反自己一贯的基本论点,今天在此为一定限度内的、必要的“归化译”辩护。

随着国际交流的增加,洋化译虽逐渐风行,归化译仍并行不悖,不可能一条腿走路。归化译的例子俯拾即是,如:“A foot”译“一英尺”,假如坚持不接受归化,则只好译为“一脚”或“一英脚”了!

“博士”本来是皇家顾问或编纂,“学士”也是一品文官,用以翻译PhD和Bachelor岂不非常荒谬?难道苏学士东坡只有本科毕业水平么?但用多了早已见怪不怪。

中文中的“元旦”,几千年来指的都是传统农历每年的第一天,但现在却已用以指代New Year's Day即公历每年的第一天了。就连中文这个“年”字,本来也只指农历年,不能兼指公历。但引进公历后,现在说的“年”已经定为365天,以公历为主了;不仅历法为然,现在说的时间也从中国传统计时法改为国际通用计时法了。所以,查任何英汉词典,New Year's Eve都译作“除夕”及“除夕夜”;查任何汉语词典,“除夕”除了指农历全年最后一天外,也都解作“泛指一年的最后一天”(有的还加注“使用公历历法国家的除夕在公历12月31日”)。由于人所共知英国是使用公历历法的国家,那么哈代说的除夕显然是指公历12月31日,不可能指中国农历除夕;又由于我们这本书是中英对照本,读者两相对照,也不会发生误解。

又如“圣母”,指的从来都是中国女神,如“瑶池圣母”(西王母),同时也兼指皇太后(因为中国皇帝是“天子”);可是自从用以翻译Virgin Mary后,如今却几乎变成基督教专用称呼了。但只要双语一对照你就知道这个译法本来不对号,很离谱。我因年长一点,对中国传统用法比你们熟悉,所以不仅对“除夕”,就连对以“元旦”对译New Year's Day也觉别扭,对以“圣母”对译Virgin Mary更觉得别扭非常(不是一般别扭,而是满拧,北京话说“猴吃麻花——满拧”,就是专门跟你拧着劲儿来),但也只好顺应国际化趋势。我讲授“比较诗学与文化”课,就是专讲此类的别扭和拧巴事。遇到你们可说是有同好。

还可以补充一点:不同语言有不同的归化力,与英语对比,汉语/中文的归化力显然更为强大。这是汉语古老的根基和深厚的文化土壤使然,形成了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心态,仿佛一切事物我们中土都“古已有之”。这和英语的好奇(wonder)心态成为对照。体现在翻译名词引进上有鲜明的差别。

例如汉语自古已有“猩猩”一词,后来引进其他类人猿名称时,就都归类于原有,仅加一修饰语而成为“大”猩猩、“黑”猩猩、“倭黑”猩猩,近年为了匹配,竟把古已有之的猩猩也加上“红毛”的修饰语。而英语则不然,英语原来全无这些词,他们首先是对大猩猩起了个希腊名gorilla(毛人族),后来续有发现,wonder之余,又从当地班图语和马来语原样引进了chimpanzee,orangutan(森林人),bonobo。英语的wonder心态也同样表现在引进kangaroo,jaguar,alligator,caiman等物种名称上。汉语翻译却把新发现物种全都归入“古已有之”的物类。alligator和caiman的归入“鳄”类当然是没错的,但有些归类却不妥当,如土豆,或称洋芋,其实归入“豆”类或“芋”类在植物学上都是不对号的,袋鼠的归入“鼠”辈也满拧;而jaguar若归类“虎”族可显其威猛,若归类“豹”族则显其斑点文章,译“美洲虎”或“美洲豹”至今莫衷一是。

正是由于这种心态,所以外来事物进入中国,往往要嫁接于本土事物才能成活,连耶稣圣诞节也要贴上个“圣”字嫁接于中国圣人。在西化大潮冲击下,汉语/中文的归化特性已经大为减弱,不再坚持按“古已有之”的思路命名外来事物,早年间火柴叫做洋火,水泥叫做洋灰,如今艾滋病不再叫“洋瘟病”,克隆也不再叫“洋分身术”了。想当初tomato译成“番茄”,如今cherries居然译成“车厘子”,真是今非昔比。但中文的归化潜力仍是不可低估的,如欧盟统一货币问世,“Euro”一名通行世界各国(日语也照拼为“ユーロ”),唯有中文叫做欧“元”。

最后,就这首诗而论,中国读者对“除夕夜”抱着“农历除夕夜”的“前理解”来接受,对诗的欣赏理解并无妨碍,反而大有助益。因为诗中说的是到了年终上帝要盘点工作,辞旧迎新。农历到了年终,不也有灶王爷上天汇报、天上人间辞旧迎新等等概念吗?历法虽不对等,思路却属同类项,因而是不相冲突的。

于是,翻译毕竟没有双方并轨对接的高铁可搭直通车,而只好在拧巴中前行。每种文化有自己的文化“格”(grid),拧巴是不同文化“格格不入”造成的。遇到这种“方凿圆枘”现象,只能在文化交流中磨合,或是外来概念磨削掉一点,或是本文化的“格”扩大一点(这要靠群众的语言实践来决定),慢慢地也就兼容了。那就让这种拧巴在不断扩大的文化交流中渐渐磨合吧。

翻译是两种文化的碰撞、交汇和反应,所以不得不考虑两面。翻译中取向(bias)的选择,大都也只是偏重一侧而已,不见得就要排除另一侧。作为一座桥梁就要跨两岸,如果你只跨一岸而不跨另一岸,不是就掉到河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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