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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儿是为诗服务的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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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顾一子而罔顾全局大势,是初学围棋易犯的毛病,译诗也是如此。下棋需要通观全局,译诗也不能拘拘于一字一词。前面引用过马拉美的一句话“诗是用词儿写成的”,借以说明炼词的重要,但是反过来说,则词儿是为诗服务的。译诗和写诗一样,不能有字无诗。

一首好诗恰似一盘好棋。你译出了其中的全部文字,未必就得到了这首诗。正如当棋坛圣手下出一局好棋时,你若把他的棋子全部收入囊中带回了家,也不意味着你就得到了他的棋艺真传。

本书因为是写短文,无论是谈言筌、谈留白、谈复义,举例都找简单的举,尽量以一词一句为例进行讨论。但事实上无论是言筌、留白或复义,并不限于一词一句,而更多是指一首诗的整体。我想,在从各角度和各局部审视译诗艺术之后,有必要再综合谈一首诗整体的翻译。因为我最近出版的一本译诗是《哈代诗选》,所以首先想到的又是一首哈代的作品At a Lunar Eclipse(《观月食》)。这是首十四行诗,在外国诗里算是篇幅凝练的了。

好,就继续谈哈代吧。我爱他的博大胸怀,而且讨论英语诗也比较适合多数读者:



Thy shadow, Earth, from Pole to Central Sea,

Now steals along upon the Moon's meek shine

In even monochrome and curving line

Of imperturbable serenity.



How shall I link such sun-cast symmetry

With the torn troubled form I know as thine,

That profile, placid as a brow divine,

With continents of moil and misery?



And can immense Mortality but throw

So small a shade, and Heaven's high human scheme

Be hemmed within the coasts yon arc implies?



Is such the stellar gauge of earthly show,

Nation at war with nation, brains that teem,

Heroes, and women fairer than the skies?



(地球啊,你的影子,从月海到极地,

正在明朗柔和的月面上悄悄潜行,

呈现为黑白素淡的一道弧形,

如此沉稳踏实,安详而静谧。



我怎能把太阳映射出的匀称范例,

对应我熟悉的你撕裂的面容?

怎能把这圣容般淡定的侧影

与苦难深重的五洲视为同一?



天下芸芸苍生,怎么会仅仅投去

这么小小的影?天对人的无限期盼

怎么能圈进远方这弧形一隅?



难道天尺一寸,就量尽人间活剧——

列国的厮杀争战,思潮哲人的涌现,

以及英雄豪杰,及赛天仙的美女?)

(《哈代诗选》,飞白译,外研社2014年版,58—59页)



这是一首意大利体十四行诗,分为上下两阕。分得细点也可分四个小单元(与七律的分成四联相似),把十四行分成“4,4,3,3”结构,韵式为“abba, abba, cde, cde”。关于音韵翻译我已写了几篇专文,本文就从略不作分析了,只准备谈谈“细节的翻译服从主旨”的问题。让我们顺着译诗思路,逐段讨论。

第一单元:在月食时分,大概无人不曾抬头仰望,看地球的影子在月面上缓缓移动。这个影子开始遮住了月面从Pole(月球的北极或南极)到Central Sea(中央的月海)超过四分之一的部分。(按:月面上许多平原被人们称作“月海”,其实月海不是海,只因被山脉环绕,地势低洼,而且地质主要为深色玄武岩,看起来比较暗黑,故起初被人误认为海。诗中的Central Sea应属泛指,现在有了详细月面图,离月面中央较近的月海被命名为“静海”,月面中央还有很小的“中央湾”但称不上“海”。哈代应是笼统地指这一带。)

在诗的开端,诗人为月食景象作了一幅速写或录像。哈代面对的是月球,描写的是地球。地球——我们的整个世界、整个人寰,在月面上投去了这样一道小小的弧形的影。在本节中,作者只作远距离的客观描写,集中表现一派静穆祥和的气氛,为下文准备揭开矛盾冲突预作铺垫。诗人写诗本是在营造意境,译者译诗时的炼字也要完全服从这一目标。如形容月面的meek shine译作“明朗柔和”,形容地影的even monochrome译作“黑白素淡”,而形容整个气氛和状态的imperturbable serenity则译作“沉稳踏实”、“安详”、“静谧”。形容词的选择范围很大,搭配繁多,如漫无目标地翻着词典就译,是无法营造诗所要求的意境的。

第二单元:铺垫已毕,诗人开始切入他的主题——地球的这一影像与我所熟知的地球难道竟是同一个吗?为了突出这个问题的尖锐程度,哈代对地球用了第二人称,直呼地球为“你”,当面质询。这四行诗揭开了本诗的主要矛盾。翻译时修辞炼字,都要服从于突出这对矛盾,加强其反差和震撼力。因此我把symmetry译作“匀称范例”(而不取“对称”等词义)以对照“撕裂的面容”;而placid则译作“淡定”以对照“苦难深重的五洲”。这里brow divine的意象值得注意,按英语brow本义是“眉”或“额”,但在诗性文本中常可理解为“眉头”、“眉宇”,用以表现人的情态或气质。地球的侧影今夜既有幸登天成圣,我就把它译作了“圣容”。(按:西方的十四行诗与中国的七律地位相似,要求极其严格凝练,限于字数,这里若说“神圣的眉宇”就太啰嗦了,我看也只容纳得下“圣容”这样两个字。——虽然这多少涉嫌牵扯到了皇帝,好在如今没有皇帝来问责。)

第三单元:地球默然无言,诗人也明白地球为何不答,因为她只是“被投影”的。但诗人之思是执拗的,他不能到此为止,他不得不继续他的“天问”,把探究深入到人世的价值问题,即人世终极的“为什么”。如是,这节译文也必须体现出“天问”的宏大气魄。

首行的Mortality一词源自拉丁文词根“mors”(死),即便它在意指“人类”、“凡人”时,也明显带着沉重和悲悯的气氛,这在缺乏宗教情感的中文语境里是不易传达的。结果我用了“天下”(表示原文的immense)、“芸芸”(《抱朴子》:“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苍生”(龚自珍:“苍生何芸芸”)三词的叠加,这才庶几近之。第二行Heaven's high human scheme又是个挑战,scheme的词义是“计划,方案,图谋,密谋”,但当它是天对人的scheme而且是“high”scheme时,这些词义却显得不够用了。我终于把它译作了“天对人的无限期盼”,这是人应该企及的一极;而在大苦大难中辗转挣扎的“天下芸芸苍生”呢,则是现实的一极。哈代就用这样的两极托出了一个人寰。我们知道哈代是个挑战上天的诗人,所以这两极其实并不是上天的赋予,而是哈代胸中情感的投射:一极是诗人的无限期盼,一极是诗人的巨大悲悯。

第四单元:与前单元共同组成下阕的sestet即“六行体”,语气也是连贯的。天上一个小小圆弧就包括了偌大世界,而这个世界又如此五味杂陈。如果说在前一单元里,诗人用现实和理想两极概括出一个人寰;那么在这个单元,即将结束全诗时,他又把这太大太复杂的人寰交给了人们,交给了读者,去衡量,去判断,去评价,也去表演。——这出“人间活剧”啊,天尺岂能量尽?诗人又岂能说尽?这就是个最大的留白。附带说,我把stellar gauge译作“天尺一寸”,不知归化色彩是不是偏浓了一些?因这样译表现力较强,还是决定选用了。你若想追求一点文采,就不能不动用译入语的文化积淀,这是译者拥有的宝贵资源。人家总不至于责问你这“天尺一寸”是市尺还是英尺吧。

哈代心事浩茫连广宇,他写的是宏观题目,但诗不是发宏论的场所,在此节里,他对普天之下的人间活剧只略点一些角色,但不作评语。只有人们(读者),既是舞台上的主人公,又是评判者,诗人把一切信托给人们了。

本段翻译中的推敲斟酌要围绕这一取向。其他不详谈了,只说诗人点出的列国、哲人、英雄、美女,点这几项貌似有点流俗,其实却是意味深长的留白和思考题。虽然哈代不加评说,但译者对作者的价值取向心中还是有点数的:Nation不译“民族”而译作“(列)国”,是参照哈代作于一战中的《正值“打碎列国”之际》等反战诗;brains不译“大脑”“智囊”而译作“思潮”“哲人”,以赋予一些正面价值;heroes译“英雄”后又添个“豪杰”,是在咏叹中带上一抹讽刺意味,既参照哈代的《列王》,也参照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而women fairer than the skies(直译“比天或天国更美的女人”)也作适当归化而译成“赛天仙的美女”,以体现其赞叹与反讽兼而有之的复杂意味。这些全是“人间活剧”。演得如何?天尺难量,等你来量。

地球的影子还在月面上悄悄移动,带食的月亮尽管有点阴影,却犹如明镜高悬,让世人们好照照镜子。译者呢,就像几百年前的天文学家,手工磨制着天文望远镜的主镜,细心地、耐心地一天天磨着,要把巨大的反射镜凹面磨成尽量准确的抛物面,使镜面的每个局部都能把接收到的光线反射并聚焦到一个焦点上。这样,成像才能准确,而且点得着火。我少年时代是个天文爱好者,很想动手磨制一个,可惜因弄不到足够厚的玻璃,后来我便只好磨制译诗了。

注释

1 “文革”前N我在军区报社任职期间,因参加广州军区党委扩大会并担任材料组组长,被认为掌握了过多内部批评揭发军区领导的线索。

2 见1984年3月17日《欧洲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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