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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书籍名:《译诗漫笔》    作者: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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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诗漫笔》第四辑,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散文是走路,诗是跳舞。对走路而言首要的是实用目的,风格是次要的;但跳舞却是艺术,不是为了跳到某个目的地去,因此风格、风姿高于一切。既然如此,译诗就应以“怎么说”统率“说什么”。这是首先要针对译诗提出“风格译”的原因。



马雅可夫斯基诗的音韵和意境


按:从此篇开始的第四辑是旧作,曾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报刊发表。“译诗漫笔”是其中前三篇发表时所冠的系列名,现为本书沿用作为书名。

此篇是“译诗漫笔”系列的第一篇,它于1981发表后引起热议,受到主张诗歌直译的译家们批驳,这场争议一直持续到1989年。因有论辩背景,我的第二、三篇“译诗漫笔”陈述的虽是我的一贯主张,但所举译例偏重了译者的灵活机动,强调得也许略为过分;而从众采用“传神”、“神似”等用语,也稍嫌空泛。其实我不认同奈达式的灵活对等,我对诗作者和原文都十分尊重,译诗殚精竭虑刻意求似,灵活机动是非常有限的;我也不反对合理范围内的直译成分,我强烈反对的只是把诗翻译纳入信息译的范畴。

我近期写的本书前三辑更为清晰系统地阐述了我的译诗观,因此把早期所写的编为第四辑放在本书之末。编入时只作了少许技术性的订正。



编者同志命我写一点翻译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的体会,我拖了一年多,才勉强提起笔来。因为我的体会本来不成章法,要说有点体会的话,也无非是印证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这么一番话而已:“译诗是难事,译我的诗尤其难。……它像文字游戏一样,几乎是不可翻译的。”

译诗难,难在哪里?打个简单的比方吧。我觉得,诗的音韵、意境,这可说是诗赖以飞翔的双翼。在诗的本国语言中,它们本来是诗身上有机的一部分,就像鸟翼长在飞鸟身上那么自然和谐,共同构成了飞鸟的——也就是诗的美。可是一经翻译,特别是如果把诗逐字逐句直译出来,原文的音韵这一翼就将损失百分之百,而意境这一翼也往往会羽毛飘零,面目全非。看起来鸟的身子仿佛并无出入,有头有尾,但是诗已经丧失了飞翔的能力。怎样在译诗的时候,尽量保留诗之所以为诗的双翼?这恐怕是每个诗歌译者都会面临的难题。

至于译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尤其难”,是因为马雅可夫斯基在音韵上下了超出前人的功夫,而马诗的意境也比较奇特的缘故。他在音律上刻意求新,提炼出了“史无前例”的韵脚,使马诗属于音乐性最强的诗之列。但是由于汉语的音节比欧洲语言单纯得多,译成汉语时实在难以表现马诗的奇韵。这里我们先举一个韵脚最简单的例子。《访美诗抄》中的《梅毒》一诗,描写资本家用金钱引诱一个美丽的黑人女子,这一节诗直译出来是这样的:



空了许久的

肚子

和重量级选手——贞洁

格斗。



明确地决定:

“No!”

却含糊地说道:

“Yes!”



这一节诗的妙处,本来在于第一、第二行的俄语韵脚分别和第三、第四行的英语韵脚押韵。(这里所说的“行”不是指楼梯诗的一级,而是指完整的一行。)现在直译之后,韵脚就失落了。幸运的是,只要略作调整,在汉语中也碰上了还算适当的韵脚:



贞洁

和空了许久的肚子

格斗,

一方是重量级选手,

另一方

也是。



明确地决定:

“No!”



含糊地答应:

“Yes!”



用“格斗”和“No”押韵(还有腰韵“选手”衬托之),“也是”和“Yes”押韵,同原诗abab式的交叉韵格式一致。这是可以说明马诗用韵特色的最简单的一例。

从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出,马诗的韵脚,都是朗读时需要强调的字眼,在很多场合下甚至可称为“诗眼”。马雅可夫斯基说:“我总是把最有特色的字眼放在行末,而且无论如何要给它押上韵。”他还把诗行比喻为导火索,把韵脚比喻为火药桶,“诗行冒烟到了末尾,引起爆炸,于是整座城市随着那节诗,飞到空中。”(《与财务检查员谈诗》)炸毁城市,固然是诗人的艺术夸张;但这样的韵脚有声有色,有时能震撼人心,有时能引起哄堂大笑,这倒是毫不夸张的。请看:



走向电话机时

一副尊严的仪表:

“谁找我?”

“某某同志找!”

一瞬间,



换上了甜蜜的微笑,——

看起来

简直不是嘴,

而是奶油蛋糕。

(《伊凡诺夫同志》)



轻勾数笔,伊凡诺夫媚上压下的神态已经跃然纸上,而最后那个韵脚“奶油蛋糕”恰恰起了“火药桶”的作用。马雅可夫斯基说他提炼的韵脚像居里夫人提炼镭一样,指的正是这样一种韵脚:它音响奇特,色彩鲜明,含义深长,像相声演员最后抖开“包袱”似的,一亮出来就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

为了把最有特色的字眼放在行末,马雅可夫斯基惯于采用倒装句法。他是掌握语言的能工巧匠,语言到了他手里,就像烧红的铁到了铁匠锤下一样服服帖帖,或弯或直、或圆或方,变成了他所需要的形状。例如他对那些不断攻击他的无产阶级诗人们这样说:



我唾弃青铜——

沉甸甸的堆,

我唾弃大理石——

滑腻腻的坯;

我们都是自己人,

我们将平分荣誉,

就让那

战斗中建成的

社会主义

作我们

公共的

纪念碑。

(《喊出最强音》)



译文中“沉甸甸的堆”和“滑腻腻的坯”,就是模仿原文中那种锤炼得改变形态的奇特语言的,诗人借此对争名夺利表现了强烈的鄙视之情。而“坯”与“碑”这两个响亮的韵脚互相对照,又突出了鄙夷与庄严两种境界的对比,使得“社会主义”和“纪念碑”这样常用的名词,在读者面前高大了起来。假设翻译的时候把这种变形的、不顺的句子“顺过来”,变成:“我唾弃沉重的青铜,也唾弃滑润的大理石,……”那就显得平淡多了,也就不像马诗了。

这里我想说明一下,马雅可夫斯基形成自己的音韵特色,和他充分开发俄语的音响“资源”有关。俄语是词尾变化最复杂的语言之一,它的音节较多,辅音连缀较多,还有一个特点是句子倒装的可塑性特别大。马雅可夫斯基把本国语言的这些特色运用到诗的音韵中去,别出心裁地创造出一种巧妙复杂的谐声韵1,例如他用“铁锤和诗”(молоти стих,俄语发音为“摩洛特依丝济赫”)和“青春的”(молодости,发音为“摩洛多丝济”)押韵,这很像是一种文字游戏。在俄语中这种韵脚是“无人用过的,韵书里也没有的”,而在语言特色全然不同的汉语中,则是无法复制的。那么,在译文中怎样表现马诗谐声韵的特色呢?我看,只有从汉语本身的音韵富源中打点主意,挖点潜力了。因此我不满足于仅仅能押上韵,还分别不同场合,采用了平仄、四声、四呼(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等谐音手法,特别是按照马诗的特点,重视声母的音响效果,以加强韵脚的声音形象。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押了一些“马式”的多音节韵,如“发霉——画眉”“塔里尼柯夫——哪里能欺负”之类。

马雅可夫斯基甚至还把介词、连接词等虚词放在行末,用以押韵,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的韵脚”了,因为就连弹性很大的俄语句法,也不允许这样倒装的。我在译文中仿照这种手法,成功的例子不多,而这些搞成的例子却都受到了责难。如在《找袜子》一诗中,诗人描写商品质量低劣,找来找去买不到合适的袜子:



好吧,

这只袜子

倒挺合乎……

穿在脚上,

紧紧绷住,

哧啦!

袜子开了

一排窗户,

大中小

脚趾

一齐冒出。



又如《爱情》一诗中,马雅可夫斯基这样描写乱搞男女关系的风气影响了青少年:



有其父母,

必有其子女:

“父母算得了啥?

我们

也不次于!”



好心的同志们向我指出:“合乎”、“次于”等虚词不能用于句末,必须移到前面去。其实马诗中这样用法俯拾皆是,遗憾的倒是译文中体现得太少了。

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奇句险韵的制造家”,为了搜寻出人意料的韵脚,他每天花费十至十八个小时,嘴里几乎永远在念念有词。译诗时,为了要译出一点马诗的风味,译者也常常要念念有词,把一节诗颠来倒去,像揉面团似的揉上几十遍才成。就以《百老汇》中的一节诗为例,来叙述一下译诗时推敲韵脚的过程吧!这节诗表现的是作者初到纽约最繁华的百老汇大街的观感,有意渲染了“土包子进城”的气氛。直译出来是这样的:



灯光

像要

挖穿黑夜,

我向你们报告:

好一片火焰!

向左看——

妈呀妈呀!

向右看——

妈妈我的妈!



这样的译文还不是诗,而是毛坯。得找出最有特色的韵来。于是我在第一行之末添上“挖呀挖呀”,来和第三行的“妈呀”押韵,这倒挺别致,又谐声,颇有马诗风味。但二、四两行押什么韵好呢?琢磨许久,找到“一片焰火”可押“妈呀的我”,但倒装得太别扭,听不懂。卡壳多天,后来终于改成下面这样,韵脚和语气都比较能表现那种眼花缭乱的情景了:



灯光想要

挖穿黑夜,

挖呀挖呀!

我向你们报告:

简直是一片辉煌!

往左瞧瞧——

哎哟妈呀!

向右望望——

哎哟我的娘!



译诗时要受到意境、音韵的制约,常常顾此失彼,左右为难,似乎极不自由;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诗歌译者却又享有散文译者所没有的自由——更大程度的重新创作的自由。正因为译诗不能照搬原文,就不得不在原诗的基础上,酝酿新的韵脚、新的排列,甚至新的形象。如《魏尔伦和塞尚》中有一节诗,我是这样翻译的:



思想

可不能

掺水。

掺了水

就会受潮发霉。

没有思想

诗人

从来就不能活,

难道我

是鹦鹉?

是画眉?



其中,“画眉”在原文中本是“火鸡”。火鸡变画眉,译者似有从中“中饱”之嫌,起码也太自由了吧?且听译者的理由:原文采用“火鸡”(индейка)这个形象,是和已经变形为贬义词的“思想”(идейка)一词谐音的。可是汉语一般不能靠词尾变化来表示褒贬,译者只得加上“发霉”一词来表现贬义色彩,同时也就把“火鸡”这一韵脚改成“画眉”,与“发霉”谐音。从汉语角度看,画眉与鹦鹉同类,用来比喻没有思想的诗人,大概还不算离题吧?

别光看十几斤的火鸡翻译成了二两重的画眉,我也可以举出在翻译中由小变大的例子。如《肉市大街·婆娘·全国规模》一诗中,马雅可夫斯基讽刺到处滥用“全国规模”的极大数字的现象,连病人发高烧时,也把三十九度夸张到“三十九千度”(按原文字面为“三十九千度”,这是外国计数法)。翻译时,我运用了诗歌译者的自由权,译成“三十九万度”,这并不是想给他的夸张层层加码,而是为了忠实于原文的效果,需要保留“三十九”这几个关键字眼,使读者从直觉上明白这是从高烧三十九度夸张而来。反之,如果硬要忠实于数学,译成“三万九千度”,倒叫读者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来了。

在诗行排列方面,译者也不能不作一些必要的调整,如诗人横渡大西洋时写的《大西洋》中的一节,原文排列是这样:



一连几星期

用大力士的胸膛

(有时勤恳工作,

有时烂醉如泥)

喘息着

而又轰响着

大西

洋。



这么长的句子,主语直到末尾才出现,汉语不能像这样倒装;再说,两种语言节奏不同,原文一个“洋”字就有三个音节,译文如也把“大西洋”三字拆成两行,就感到很难朗诵。经过一番调整,而又保留了“大西洋”作为韵脚的位置不变,译文变成了如下排列:



一连几星期,

它鼓起大力士的胸膛,

有时轻轻叹息,

有时隆隆轰响,

有时勤恳工作,

有时醉得

不像样,

啊,

大西洋!



即使是主张直译的鲁迅,也认为在尽量保留原文的丰采,输入新的表现法的同时,诗歌译者是有“加添或减去些原有的文字”的自由的。我在这类问题上,其实还相当拘谨,因为功力不够,我一般不敢像国外一些诗歌翻译家那样大胆发挥。

以上谈的多半是音韵的一翼,下面再侧重从意境方面分析一些译例吧。这儿是反映苏联卖淫问题的《救救!》一诗中的两行,是直译的:



看吧和听吧:

腐朽的笑声,

饥饿而尖利的

目光。



诗人写的是因生活困难而卖淫的阶级姐妹。但译文未能把她们的笑声和目光形象地传达给读者。笑声,还不能响在读者的耳边,目光虽然具体一点,也还欠鲜明突出。一句话,诗还没有活起来。看来,要表现原诗的意境,还得先品味品味其中的音响和画境,感受感受诗人的情怀,并把诗人的情怀寄托到音响和画境中去。这两行诗经过几次修改,译成这样:



听吧,

下流的笑声

脆,

看吧,

饥饿的目光

如锥。



这样,笑声听得见了,目光也看得见了。这是被迫装出来的笑声,这是搜寻生路的目光。起初几稿,曾把“腐朽的笑声”简单地译成“下流的笑声”,但这样总觉得意境不大对,因为从上下文知道,这些妓女在诗人眼中是阶级姐妹,这种情景使诗人感到心碎。后来加上一个“脆”字,才好了一点,这一字注入了感情色彩和所需要的音响效果。

翻译马诗,总得要努力译出马雅可夫斯基那种豪放、新颖而奇特的风格意境,不能译得和别人的诗一样味道,哪怕是风格和他比较接近的诗人,如涅克拉索夫或惠特曼,也不能有所雷同。再拿马诗本身来说,也并不是一种腔调的,有从粗犷到隽永的各种情趣、色调和层次,切忌译得千诗一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这里不可能充分展开,那就仅抽他几节描写海景的诗,以窥其一斑吧。在《大西洋》中,诗人极目远望,胸怀宽阔。马雅可夫斯基豪放的诗人气质,与空间时间都仿佛无止境的大西洋发生共鸣。于是信手拈来,连一个普普通通的“水”字,也获得了新的意义,产生了饱满雄浑的境界:



左舷,右舷——

大块的水

奔驰后退,

巨大得像

历史的年岁。

我头上是鸟,

脚下是鱼,

而周围——

全是水。



在西欧风景区写的《诺德奈》中的海景,情调却完全不同,充满着盼望风暴而不可得的沉闷,但沉闷中又有对资产阶级浴客的揶揄。催眠术般的调子与嘲弄性的形象相结合,造成了隽永奇特的效果:



大海耐着性子,

风浪不起。

连风的指头

也不抚摸

浪的皮。

海水浴场上

懒洋洋的

男男女女

躺在沙里,

软瘫,

麻痹……



再看《两艘登陆艇的对话》中的黑海夜景,又别有一种情趣:



世界

在打盹儿,

向这黑海地带

落下了一滴

墨蓝墨蓝的

泪海。



马雅可夫斯基的宏大气魄没有变,他固有的那种谈笑自若而略带嘲弄的口吻,也仍在无形中流露出来,但是境界却不同了。在一滴“泪海”中凝结着无限深沉的甚至悲凉的心情。不过,马诗即便悲凉,也与别人不同,具有激越而不哀怨的特色。

准确地把握诗人的情趣不容易,表达得适当更困难。由于把握不住和推敲不定,我译马诗时往往也会陷入马雅可夫斯基作诗的情状之中:



广场上一片喧声,

熙熙攘攘,

车马辚辚。

我一面走,

一面吟,

把诗句写入笔记本。

汽车

沿街疾驰,

却没有把我

撞倒在地,

真是聪明的司机,——

看出了

这个人已

心醉神迷。

(《谈谈爱情的实质》)



更多情况下,我是利用乘车或行军途中的空闲,用念念有词的方法译一节两节诗(因为我过去长期在部队做军事工作,几乎没有业余译诗时间)。在车辆颠簸的节奏中,我总要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登上旅途》中的著名诗句,他把火车的颠簸也化入了诗的韵律:



磕,碰,

磕,碰,

诗在舞蹈。

磕,碰,

磕,碰,

韵律在敲。……



这种境界,使我倍感亲切。虽然没有坐下来译诗的优越条件,但是对于表现马诗流动性的意境来说,流动性的环境或许倒也不坏,三卷马诗,就是这样点点滴滴译成的。所欠缺的是译者文学修养不足,掌握语言手段贫乏;再加上译马诗的客观困难和汉语俄语间的极大差别,所以尽管译者想照作者的方法“依法炮制”,也无法使译文充分反映原作风韵,马雅可夫斯基“史无前例”的奇句险韵,在译文中表达得比较传神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已。

话题是从诗的双翼说起的,还是归到诗的双翼上来。在译了二十多年的诗稿即将出版之际,我知道其中无翼鸟仍然不少,有些虽有翼而不能高翔,也许是,译者给鹰安上了鸡翅膀吧?希望读者有以教我,因为在译马诗“尤其难”的条件下,琢磨改进总是无止境的。

(原载《外国文学研究》198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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