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品茶——名物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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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刚到香港，正好遇上查尔斯大学的柯瑞尔教授在中大访问；就请他给我的“翻译名著选读”课上讲一堂《红楼梦》。为了同学能有所得益，我在柯瑞尔开讲之前，先为同学上了一课。

“我不喜欢《红楼梦》。”有位男生说。这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我问。

“因为写得太细，我不耐烦。”

柯瑞尔教授主要是讲他把《红楼梦》从中文译成捷克文的经验。由中文到捷克文已经令人称奇，而书出版后又上了捷克畅销书榜，就更令人惊讶了。

“为什么？”我又问。

“因为《红楼梦》写得很细，大家对地球上另一边的古老中国是如何过日子的特别感兴趣。也许是大观园里的春花秋月可以使人暂忘现实的苦难。”

《红楼梦》四十一回写贾母等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来，妙玉烹茶待客。我们从宝玉的眼里看妙玉如何行事。首先，她怎么侍奉老太太呢？

她“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21不过是茶盘、茶钟，却牵出长长一串字来。海棠花式是茶盘的形状，雕漆填金是工艺，云龙献寿是图案。茶盘托着茶钟，钟内所献是以太上老君的寿眉为名的佳茗。妙玉对贾母，曲尽承欢之意，不言而喻。

这些中国独有之器物柯瑞尔怎么译呢？我们虽不懂捷克文，倒是可以先来看看英文版。

“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如此译：

a carved lacquer tea-tray in the shape of crabapple blossom, inlaid with a golden design of the "cloud dragon offering longevity"22

而霍克思如此译：

a little cinque-lobed lacquer tea-tray decorated with a gold-infilled engraving of a cloud dragon coiled round the character for "longevity"23

海棠，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呢？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白海棠，还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红海棠？杨氏夫妇直译海棠花树之花为crabapple blossom，而霍氏则取其形，将五瓣之花径译为cinquelobed，用字清奇，与中国名物之古崛遥相呼应。

漆盘（lacquer tea-tray）呢，engrave与carve二字相比，雕工有深浅之别；而gold-infilled比inlaid更准确，因为inlaid是嵌金，是在画面上点缀，gold-infilled才是填金，才有龙蟠全局的气势。霍氏似较杨氏更偏重视觉所及的描写，让读者可以想象龙身沿着盘面的曲线而蟠绕，中抱一“寿”字。

茶盘上托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杨氏译为a covered gilded polychrome bowl made in the Cheng Hua period，24霍克思则译为a little covered tea cup of Cheng Hua enamelled porcelain。25

成窑磁器的特色是描金五彩，霍氏的“enamelled”一字已代替了杨氏的“gilded polychrome”。看来霍克思与杨氏夫妇都曾看过类似的实物或图录，否则茶具仅凭器形、釉色、花纹的文字描述实难明其所指，不明所指，又如何翻译？

曹雪芹接着用简笔，交代了众人的茶具：“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26。既说官窑，自是当代仿宋的青瓷盖碗，视之若无胎骨，再填上月白釉彩。此套盖碗，杨氏译为melon-green covered bowls with golden designs of Imperial kiln porcelain；27而霍氏则译为covered cups of "sweet-white" eggshell china。28前者借瓜皮之青说青瓷，后者取蛋壳之白谓填白，二人各有所重。

再看宝钗、黛玉，她们又用的是什么器皿呢？

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29

妙玉用此杯斟了一斝，给宝钗。那么另一个呢？

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30

妙玉又用此斟了一，给黛玉。

比起前面所提的茶盘、盖钟、盖碗，宝钗、黛玉所用的更为珍贵。它们都有名字：一为“瓟斝”，一为“点犀”。曹雪芹描写二者的重点在款识。宝钗那一个，名用隶书，其他两行小字则为楷书，用来表示其为晋朝大藏家王恺的旧藏，后入宋室秘府，而东坡有缘一见。命名意在独一无二，款识所记则可以说是此器的来历，也就是历史了，用来烘托宝钗在贾府的地位。但稍一细想：元丰五年东坡已贬黄州，并不在京，难有秘府之事。也许又是曹雪芹的戏笔，以斝为假，既指物，又指人。

此二器杨氏夫妇如此翻译：

One with a handle and the name in uncial characters: Calabash Cup. In smaller characters it bore the inscriptions "Treasured by Wang Kai of the Tsin Dynasty" and "In the fourth month of the fifth year of the Yuan Feng period of the Sung Dynasty, Su Shih of Meishan saw this cup in the Imperial Secretariat." …

The other, shaped like a small alms-bowl, bore the name in the curly seal script: "Rhinoceros Cup."31

霍氏则这样译：

One of them, a cup with a handle, had

THE PUMPKIN CUP

carved in li-shu characters on one side and

Wang Kai his Treasure

in little autograph characters on the back, followed by another column of tiny characters:

Examined by Su Dong-po in the Inner Treasury Fourth month Yuan-feng era anno 5º

…

The other cup was shaped like a miniature begging-bowl and was inscribed with the words

THE HORN LINK GOBLET

in 'pearl-drop' seal script.32

瓟斝是葫芦器，曹雪芹不用葫芦而用冷僻的瓟，杨氏也不用普通的gourd，而用较生的Calabash Cup。但霍氏却用了最为人所知的南瓜（pumpkin）来译瓟，显然是认为什么瓜并没有那么重要，译得太奇特反使读者失去了兴趣。

至于黛玉那个“点犀”，应是犀角制的，名字化用了李商隐“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同时暗示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神魂相依的契合。其款识只有三个垂珠篆字。垂珠仿佛说的是眼泪，也暗合黛玉的性情。这一器物，杨氏取犀角，而译为“Rhinoceros Cup”，霍氏则取李诗，而译为“The Horn Link Goblet”。至于砵，不论是译为“alms-bowl”，还是“begging-bowl”，就算暗指黛玉“寄人篱下”，也译得太白、太露了。

最后要说的是宝玉的茶具。我们看到妙玉忽冷忽热、多情又似无情地把自己平日喝茶用的“绿玉斗”拿给宝玉，宝玉嫌其俗，妙玉只好再拿出另一家藏的稀珍来：

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33

且看杨译：

a huge goblet carved out of a whole bamboo root which was covered with knots and whorls34

再看霍译：

a large drinking-bowl [...] carved from a gnarled and ancient bamboo root in the likeness of a coiled-up dragon with horns like antlers35

“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只看用复数的“s”来代数字，用“knots”与“whorls”来表环与节，就不能不佩服杨氏的功力，可是原文数字所带出的韵律与节奏却怎么都无法在译文里复制了。

从磁器、漆器到犀角，又从绿玉到竹根，不知柯瑞尔是用什么方法来译这些珍玩雅器的？是像杨氏夫妇，不避烦琐、巨细靡遗地译出？还是像霍克思，为行文优雅、为读者易明而裁枝剪叶？

二〇〇九年二月九日于香港